虹口山庄建造的规格很高,套间地上铺的是粉红花纹的白地大理石方砖。王能达家的屋里只有几张人造革沙发放在一架电视机的对面,大理石楼板上铺着一块鲜红的地毯,越发显得寒碜。老太太走进厨房,我看见里面摆着一张笨重的木头桌子,就象在厨房新式用具普遍使用以前一般工人家庭里用的那种东西。冰箱很小,而且掉了漆。老太太递给我一个包。她一句话也没说。现在想起来,我说要借的是咖啡。我道过谢,转身在她前面穿过长廊。到了门口,我回过身去瞧见门左手一个黑木镜框里挂着一幅当地俱乐部的照片。这时,她打开了走廊里的灯,我才看清俱乐部圆顶,镶着玻璃的铁格子。俱乐部门口站着一队年轻女人,中间一个把头发挽成髻,上面有一个钻石花冠,胸前捧着一束花,周围的美女都穿着游泳衣。我走近细瞧,老太太指着照片上戴钻石花冠的女子说:
“我的姑娘得了头奖。”
她说话时的神情得意扬扬,使我很受感动。
她又说了些话,我没听懂,只想用手掌摸摸她脸上虽老犹嫩的皮肤,好象是悠悠岁月故意耍恶作剧,开了个刁钻古怪的玩笑。我在花园里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有过这种怪念头。我不由自主喃喃地讲起我的母亲。离奇的是,每逢想起我的妈妈,心里总有一阵子激动,特别是想起她的晚年,老在徒劳地追忆她一团乱麻似的往事,最后只能用她越来越微弱的声气,没完没了地絮叨些陈芝麻烂谷子。
老太太等我说完了,笑笑说:
“您的妈妈……”
我定了定神,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及母子之间那种病态的俄狄浦斯式恋母之情。罗莉同我的母亲没见过几次面,可是却恨之切骨。“恋母之情”这句话就是她说的。
我道了谢,指指门上的保险链条,让老太太重新扣上,说:
“门得关严实些。”
她抓住我的手,开口说起话来:
“小虎,小虎总是往外逃。”这时她捏紧我的手腕,又说:“楼下三个人都给他们整死了。”
她接着又说;
“小虎,小虎,跟那三个人一样。”
忽然,她把我推出门外,只听见她笨手笨脚地在扣保险链条,链条咔嗒咔嗒撞在门上,扣了好几次才算扣一下。
我回到文静屋里,觉得自己故态复萌,只管自己想干什么,根本不管别人。罗莉一定会说我是娇惯了的孩子,象小皇帝那样暴虐专横。
我走进书房,在榻上躺下。
自从来到上海,什么都搅在一起了,一个深沉而痛苦的意境,现在浮现在眼前,我想起我的母亲,她的逝世,我因为她跟罗莉的争吵,婆媳两人同样盲目地互相攻讦。一开头,我只当作是些通俗笑剧的资料,她俩吵得很厉害,我还象孔雀开屏似地自鸣得意,反正她们吵架,为的还不是我?吵得越凶,就越证明她们爱我。可是,资产阶级的闹剧却变成了悲剧。罗莉靠年轻占了上风,但她还不满足,非得要人让位投降,非得把人逼死。我看出了她那种疯狂的傲气,那种无情的统治欲。她追求权力,而又假借种种合情合理的借口来加以掩盖,我也有好几次上了她的当。她一天又一天地打击我怀念母亲的心情,终于使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始则剥落凋败,终而化为灰烬和尘土。而罗莉她自己呢,从不宽恕,从不饶人。我开始发现她这种性格,但并没有深究,因为去年年初,就在电影节前几个月,母亲去世了。我不想再追究下去。可是,一位老太太抓住了你的手,你怎能不联想起自己的亡母呢?我记得犹太国王所罗门断案的故事:两个妇人争一个男孩子,双方都自称是孩子的生母,国王便下令把孩子劈成两半,让两方各分一半。真的生母听了便不再要孩子,而骗子却同意分尸。我当时意识不到这个寓言竟有那么深刻的意义。如果婆媳二人,一个争儿子,一个争丈夫,到底是谁愿意把人腰斩呢?我简直可以断定,任何女人要争夺一个男人,都宁愿把这个人五牛分尸,反正没有所罗门国王来判案。
也许这个寓言是我睡梦中回忆起来的,也有可能仅仅是我的一种习惯,先找一些引子,然后象春蚕吐李芷那样把自己缠绕在梦境里。
我梦见的是女人、血、李芷、王能达、惨遭凶杀的楼下老人、死猫和罗莉。罗莉的尸体,清清楚楚地横陈在清泉旅馆一间客房的床上。为了取乐,也因为罗莉叫我这么办,我把她的手腕、脚腕都捆在床档上,劈叉着两腿。罗莉呢,又听话,又撩拨,老想超出新的限度。她假装呻吟,两人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斗。我又想起了李芷把腮帮子贴在我膝盖上的情景。在梦境里,我掰开她,仿佛掰开了长江的边沿。
这条长江把城市分为南北两区,把我的一生分为与罗莉相遇以前和以后的两个时期,分为青年和老年两个部分。
我趴在床上,想重犯少年时期的毛病,可又害怕母亲会突然进来。时断时续的乐趣倒挺得力于这种不安的心情。
这天早上居然有人来了。
门铃一响,我腾地跳起来,好象要从三十年前的夜景中抽出身来。开门的时候,我感到羞愧和心亏,简直完全脱离了当前的现实,连王能达都一时认不出来了。她身上穿一件戴皮领子的火狐色皮甲克,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上。等她开口讲了话,我才记起她来。她说:
“我的母亲完了,您把她吓坏了,再也没有咖啡送给您了。”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