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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们出了山庄,并肩走过公园,郑霜落后几步跟在我们后面。我觉得心情好多了,只要身旁有个女人,心里就会那样踏实,简直象个小孩子。我故作殷勤地告诉她,我来上海干什么。我想打动她,惹她欢笑。李将来的书中人物,正如我向她描绘的那样,变成了一个喜剧人物,我说他如何喜新厌旧,丢掉冷静端庄的资产阶级金发女郎,跑到肉感炽热的黑发佳人身边。郑霜靠在她妈的汽车上听着,我觉得她不怀善意。她挑衅式的沉默,把我弄得很不自在。我索性添枝加叶,捏造一套改编电影的设想,说主人公是一个汽车司机,对长江的南北两区都了如指掌。郑霜说:
  “这儿什么长江都没有。”
  她打开车门,跌坐在后座上,侧身伸直两腿搁在坐垫上。她妈叫了一声:
  “郑霜。”
  她叫得很低,仿佛要提醒她留点神。郑霜哈腰打开收音机,瞧也不瞧我们一眼,大声说:
  “烂了,到处都烂了。”
  说着用脚钩回车门。看不惯,做了个手势,我以为她想抓住门把,使劲把门关上。我充满了好奇心,似乎在窥探人家什么私事。的面容变得出乎我意料之外:鼻子扁了,下巴颏缩短了,眼睛、嘴巴和颧骨周围尽是一道道小皱纹。过了几秒钟,她回过头来,脸上又恢复了滑润光洁,一点皱纹也没有了。她说:
  “郑霜啥也不知道。您如果愿意,我可以给您讲讲本城的情况。您来看我吧。”说着伸手和我道别。
  直到今天,我还搞不清楚到底用心何在。我后来才知道,她跟乾坤和都有交情,而一开始我就怀疑她想刺探我已经发现了些什么,甚至想使我涉嫌,好抓住把柄挟制我。这样去设想别人耍阴谋诡计,实在有点过于荒唐。我自己不是意识不到,况且后来都是我主动去找她的,可以说是我逼着她干的。但是其中有一个例外,而这恰恰成了后来我们关系暖昧的根源。
  自从我目击那只小猫死在花园里,接着又遇见邻居王能达,我就对他们的行为感到诧异。那位老太太时不时开门,好象在窥探楼道里的动静。我多次瞧见她的眼睛和蓬松的头发,可是只要我一露面,她便马上把门关上。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凝视天际由东而西飘洒的绵绵秋雨,就会听见老太太在祈祷,并且念叨着王能达一家人的名字,有时候叫,有时候叫,有时候叫郑霜。她的嗓门尖利,仿佛心里乱得连声音都变了。她的老伴恰恰相反,嗓音十分低沉,有点犹豫不决。有一天我在花园里碰见他,问他的老太太以后情况怎样。“自从死了那只猫……”他嘟嘟嚷嚷地说,“李芷,李芷……”说着便咳嗽不止。我只好换个话题,问他本市旧城的情况,以及虹口山庄的事。他答话时选词用语非常认真,有点象自学出身的人。但是我觉得他说话很留神,不肯说溜嘴。只有那么一次,我问得紧了,他才说:
  “这儿的人太野蛮。您见过小虎的下场。这些人就象那条狼狗,杀了人,还要再杀人。”
  他看我一眼,又说:
  “我尽顾着聊天啦,太太还在等我呢。”
  我瞧着他走开,他的右腿僵直不能弯曲。我跟在他后面穿过花园,心想,来到此地以后,心里老不舒服,是不是因为城里尽是这些老头、老太太在闲逛,使我不得不面对那些不毛之地(我想象中的老境),看着岁月的侵蚀而感到心碎。我要装聋作哑也不行,事情已经明摆着。就在这刹那之间,一个计划浮上脑际:马上改变贝肯,伦敦的小说的意思,把南北两区当作人生中青春与老年的两个时期。有这么一个人,对现状感到极端无聊,想提前尝尝生机衰竭的味道,便化了装去窥探龙钟的老人。他经常闯入医院、殡馆,然后回到南方的生命区,过那蓬勃的青春生活。有一天,他假装老人装得太象了,竟然弄假成真,成了北方的俘虏。
  我决计打电话把这个设想告知田庞:李将来关怀的贫富之分,已经不合时宜,而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乃是不服老,不服死。于是我又回到山庄,在大门口迎面撞见了郑霜,就是。王能达的外孙女。不知是否她不肯相认?反正对我视若无睹,在她稚气的脸上,一条皱纹横在整个脑门子上。我想起了她的口音和她妈妈的口音。郑霜的口音总带着嘲讽和烦躁,而的嗓门却动听而又做作,仿佛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我刚才那种自以为抓住了要害的想法,一下子显得毫无意思,正如我平时的积习,总把事物简单化。单就老年人本身来说,乃是什么问题也解答不了的。王能达一家人的惶恐不安一定别有缘由。给田庞的电话,我也不想打了。
  又过了几天,大概是我来到上海已经一个星期了。一天早上,我打开百叶窗,看见王能达在虹口道上行走。他左手挎着一个网兜,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立即就认出来了。他好几次回过头来,瞧瞧公寓大楼。我不假思索地避开窗口,莫名其妙地急忙穿好衣服出门去按王能达家的电铃。这些动作,概出于本能,一直要到木已成舟才会意识到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办。
  我等了好一会,又按一下电铃,明知道李芷一定在门背后窥察,我马上通名报姓,用非常柔和的口气说:
  “我是隔壁邻居,您可不可以借给我一些……”
  咖啡、白糖,或者是面包,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终于开了门,一边点头,一边把手指按在嘴上,活象个白发苍苍的小丫头。我道了歉。她并不答话,转身就走,我便跟着她走过一条跟文静家一样的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