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席上,仍旧高谈阔论,滔滔不绝。
后来,罗莉埋怨我当时只管倾听,没有反驳。她对我说:“你给他迷住了,简直可恨。这家伙敞胸腆肚,肆无忌惮,而你呢,噤若寒蝉,拜倒在他那种庸俗愚蠢的狂态脚下。”
从此,罗莉和我便开始敞开交锋了。
这一切说起来很乏味。我回到巴黎后,便认识了李芷,跟她过了一阵子双重生活。有一天,约摸九月中旬,我觉得没法再跟罗莉同居下去,就把我的衣服塞在几只手提箱里,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去租赁一套单间公寓住下。当时,我觉得逍遥自在,十分得意。只要想看看李芷,就可以去看看。可我又发现,李芷和罗莉好比半斤八两,跟这个或跟那个一道过日子,都同样感到不好受。原来,今天的青年女子都有傲气,要求平等到了严峻的程度,这都有碍我的安宁。她们在爱情上很苛刻,很清醒,而且也很老练。也许,我已经到了爱妥协的年龄,说得漂亮一点,就是讲究恕道的年龄吧!我满怀惶惑,给罗莉打了个电话,因为我想吃颗定心丸,重新投入家庭气氛中,在这种气氛里,我毕竟已经生活过四个年头。至于她怎样接待我,那是不用多虑的:我不依然是朱施崇吗?不依然是电影评论家,电影编导吗?
罗莉回答得很简单;她把宅门上的锁换掉了。她希望我尽可能过得舒服,她也设法这么去做。说完便挂上了话筒。
我守着屋子,几天没出门。李芷来了却被我撵走。我想重温和罗莉四年同居的生活。记得她三十大庆那天,我们曾到佛格吕斯清泉旅馆去给她庆寿。淙淙水声充满了卧室。离异给我带来了一种没法忍受的感觉,因为这证明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遭受到时光的消磨侵蚀。我自怨自艾又自怜。今后,年龄已经过大,再也吃不消离异绝交的苦头了。我再一次给罗莉打电话,依然毫无结果。我想动之以情,于是打开一本绿封面的册子,里面有我断断续续记下的一些事情,以及我自己的一些感受。我想重新找出我俩不和的一些预兆,让自己相信,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念了五月里写下的几行字:“我从上海电影节回来,已经拿定主意离开罗莉。她这个人干巴巴的,心肠很硬,待人也不公平。家的午宴令人惬意。庄园风光灿烂,在那里俯瞰市区,一览无余。刘夫人风姿艳丽而冷若冰霜。她的掌珠邱桦和她的公子马萝,都是健康而爱好运动的富室青年。在身边,还有一位令人目眩神往的人物,名唤乾坤。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政治盟友,一个匪帮人物,还是一个经营商业的人,也许三者兼之。罗莉陪我一道作客,不断地当众跟我唱反调。显然,我带她去是失着,也是我幼稚。后来,她还怪我对和他那一帮人着了迷。罗莉这个人真自信,真叫人吃不消。我非得恢复我的自由。”
下这个决心的时候,我还没有跟李芷发生正式关系,可是心情居然能平静下来,不过我知道问题不少,大概还会懊悔,这些会象顽症一般来纠缠我。我好几次见到田庞,和他谈到贝肯·伦敦的中篇小说。我又打过电话给罗莉,可是她也许出去度假了。在我的想象中,她准是在头几场雪的滑道上,果敢而轻盈地飞驰。
我这才开始阅读那本《亚马逊之西》。
贝肯叙述了十九世纪末,在美国西海岸一个城市里,一位社会学教授怎样想弄清楚生活在亚马逊之西的一个野蛮社会,并怎样对它加以描述。所谓长江,就是这个城市里的无形分界线。北面住的是有钱人,夫人小姐脸上都戴面纱,风度安详文雅。南面住的工人蠕蠕蠢动,举止粗野;女的风骚放荡,寻衅殴斗是家常便饭,外加酗酒,好吃油腻。那位教授假扮工人,天天越过长江到南面去,慢慢地也喝起酒来,并且爱上一个粗俗的女人。这个女人,腰肢袅娜,生着沉甸甸的乳房,厚敦敦的猩唇。他在酒楼茶馆里渐得人望,还跟着罢工工人一道动过拳头。后来,他又害怕起来,觉得自己正在陷入另一种生活,却还得意扬扬。于是,他便决计返回北面。他又回到贤淑的未婚妻身边,重登大学讲台。可是有一天,他正和未婚妻闲游时,街头突然涌出一支工人游行队伍,其中有他认识的人。同时,他还看见他在南面结识的外遇正披头散发地和警察搏斗。他便从汽车里跳出来。他的未婚妻眼睁睁瞧着他奔向一个女人,并跟那个女人一道搏斗,然后混在工人群众中间,同那个女人朝南扬长而去。希尔夏医生不由自主地重新变成汤姆先生了。
我又打电话给田庞,心里还有点犹豫不决,可是又喜欢贝肯·伦敦振聋发聩的文笔和他那种带点稚气的象征主义。
我对田庞说:“善和恶、贫和富、寡欲和多欲、南和北,都是作者通常喜欢倾吐的心病。”
田庞问我:“你到底喜欢不喜欢?”
“当然喜欢。黑白分明,简单明了,世界一分为二,尽管理智和经验都反对这种人为的区分,但毕竟不乏吸引力。”
田庞打断我的话,突然问道:“近况怎么样?”
我就对他讲了心里话。我跟他谈到了罗莉、李芷。罗莉,这个罗莉,叫人换掉了门锁,而我呢,在单身套间里,身上发冷,心里发慌。我还读了自己在绿皮册子里写下的几行字:
“五月里,田庞,五月里,上海举行电影节的时候,你还记得,你也在家作客,她怎样当着众人,当着,当着乾坤的面叫我难堪,你也看见了。我在这些南方人面前丢了脸。上海是个南方城市嘛……”
田庞一直让我说下去。我一住嘴,就听见他呼哧呼哧直喘气。他是一个吸烟过度的人,他不吭声,我又接着谈自己,一直说到自己觉得恶心的时候才住了嘴。
“好吧”,田庞说,“你这就到上海去。改编贝肯·伦敦的小说,应该以上海为背景。今天就去。”
我不得不表示惊讶,提出抗议。但是,那个城市路上行人对孩子们的笑容,我还记忆犹新。
我回答说:“那个城市倒挺平静,没有什么强暴的行为,连赌客都是平平和和的。”
“我已经给你买了票。”田庞说,“合同上也签了字。你需要离开巴黎,抛开你的那些小事。”他咳了几声,接着说,“朱,你去看看,亚马逊之西出了些什么事,去看看吧。”
去年秋天,我就这样到上海住下。主意是田庞替我出的。
因此,我有机会目睹耳闻了一些事件,而且自己成了这些事件的局中人,还有机会碰见一些男男女女。这些人和事必须在这里讲讲,不管我会因此付出多少代价,冒多少风险。
我不由自主地卷入了在上海发生的事件。这些事件似乎很能说明当前的社会生活。我写下事件的始末是为自己辩解的唯一机会。首先是向我自己辩解。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