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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张秋谷接着道:“是么题目?贤婿怎不做他就出来了?”逢玉笑道:“我已做了。”秋谷大惊道:“贤婿直恁快捷!”二人且回下处不题。次日巳时,来至石台下。众人已齐。拆卷人高唱道;“大家静着,听宣尊号领卷,照依昨日所议,从末卷宣起哩,”此时,何肖已领了儿子拥立在前。袖着手,洋洋的,若不听见一般,在那里忖道;“尔只管宣,食水的听见了尊号,他自会来吃!我儿子只怕量浅,吃不得许多酒哩!”忖犹未了,台上人高高唱道;“一百三十六名,末名何足像!”何肖听了,就如半天里下了一个霹雳般,吓得开了口合不拢来,又见右边走出一个人,手里高高擎了一杯洗脚水,大叫道;“那位相公来吃了我这杯透心凉,回去免至火炭般发起热来哩!”大家哄然一笑,直把个何肖气得半死,到此地位,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卷也不去领了,只得垂头丧气立在一边。久之,羞变成怒道:“且听他取的批首是那一个,若素有声名的也罢。若不是素有声名,缓缓与他算账!他不过是个举人,我拼了个万金。不怕他不吃我的夺命丹!”正恨间,已宣到第一名程乡县十六岁童生黄琼了,他不觉勃然大怒道;“放尔的狗屁!我惠州偌大一个府属,难道并没个真才实学的名儒老宿?倒被程乡小县一个小书生便压倒了!尔恃尔是个举人,受了人家贿赂,便敢藐视一府人物!别人怕尔。我何肖是不怕尔!”说毕,奋前一脚,把那左边放酒的桌儿踢翻在地。他家的饶有先生,初时听见足像考了末名,羞得无地可容,暗自想道:“这是我害了他,来此出丑了,贪赚他几两银子用,倒断送了一个好门头了!”忽见何肖发作。他便帮起腔来道;“众兄弟。何不竟把叶春及这低子挤下台来!”那几个钝枪诗友齐喊一声。一拥抢上台来。众人拦住道:“诸兄且缓,且叫叶先生把那黄琼诗卷与众人看。如果不公,再羞辱他也不迟。”何肖道;“诸先生也说得是,且叫他拿与请先生看!”叶春及此时,也自知罚水这段,大不是了,听着要诗看,忙将首卷发下来。众人看道:
草长平湖柳荫矶,塔中仙骨掩芳菲。
三生有恨人何在。一念伤情事已非。
月漫孤亭风浩浩,钟沉古寺雨霏霏。
登临无复苏公子,唱绝渔歌鸟自飞。
众人初时,也有些不服,及看了诗。各各叹服。一哄而散。独何肖父子及那饶有到底不服,道:“那有十六岁人做得这样好诗?必是叶春及平日构就与他写的!”还思量要发话,及见众人散了,又闻叶春及乘人看诗时,已从石台后悄悄回去。
那几个钝枪诗伯,原与何肖父子无甚交游,不过承饶有邀来,见众人散了,也假做小解躲开去了。只剩何肖父子与饶有三人,孤掌难鸣,只得走了回来,又羞又恼,一夜不曾合眼。将次大明,忽转念道;“饶有道我儿子是个才子,才子之文必不至失板到这个田地,莫不是饶有捉弄我?我有个姨丈,住在饭箩冈,此去不远,他是个秀才,何不将儿子文字携于他一看,也可定定儿子的学问是真是假。”主意已定,扒将起来,叫丫头做了早餐,备些信物,取儿子平日的文章,并饶有批圈过那日考的诗稿儿藏在身上,带个管家,骑上一匹快马,望饭箩冈而来。不消两日,已到秀才家里。施礼坐下,叙了寒温,通了来意,将儿子的文章送上来。那秀才看了,微微笑道;“文章果是才子做的,只是古之才子,不是今之才子。”
何肖道:“为何不是今之才子?”秀才道;“这几篇都是本朝有名的陈际泰、黄醇耀老先生做的。”何肖听了,复取诗稿送上道:“这个是那日禅院里当面做的。”秀才看去,见上面写道“朝云墓怀古,不拘韵,”再看其诗道:
朝云何所墓?所墓不拘云。
墓云与春树,朝朝映夕欣。
秀才哈哈大笑道:“如此文字,罚杯水儿,叶先生还是体面得紧。若我,直要打他一百二十铜棍!”何肖道:“尔看先生的批评如何?”秀才再看下面批尾道:
字字为题所应有,却无一字出入笔下。真不愧冠军之目。
秀才道:“这先生连批尾也是抄来的。”何肖道:“又是那里抄来的?”秀才道:“是赖瞎子作教官时,批府学第一的评语,”何肖闻言,跌足懊悔道;“原来我的目瞎,却被这狗才骗了!”午饭也不肯吃,苦苦辞了回来。一到家中,气愤愤的着人到书房唤儿子进来。一脚踢在地下,提起个板凳儿,劈头便打将下去。何肖的娘子听见丈夫气愤愤回来。不知何事,正出来看见了,急忙夺住道;“呵呀!尔怎么就发出这般大怒来!”
足像赖母亲救脱,一道烟走了。饶有听得消息不好,也自走了。何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超生,娘子百般宽慰,备些酒食相劝。何肖气塞胸膛,那里吃得下!气了两三日,清晨起来净手,忽然昏仆在地,举家惊惶号哭,抬至板上,却未气绝。
急叫人寻了儿子回来,延个医生,绰号活阎罗,审了三关,问了发病根由,摇着扇子道:“尔这病,喜尔请着了我,还有一分生机,若是请了别个,莫想再生了。我开个方儿,快快撮来煎与他吃,若能渐渐苏醒转来,就不怕了。”足像取纸笔到来,活阎罗开道:竹黄、川贝、连乔、牛旁,开毕,撮药。活阎罗亲自煎好。叫足像拿进去吃,自己坐在厅上,呆呆的想道;“若医好了这个财主,少也有百十两银子酬谢,只愿这帖药,天灵灵,地灵灵,一服就中。”不说活阎罗在厅上胡思乱想,且说足像拿进药来,母子两个正要扶起何肖来吃药,只见何肖把脚伸了两伸,头儿摇了两摇,喉中咯声响了一声。呜乎哀哉尚飨!举家嚎哭起来。活阎罗听见,三步一跳,飞也似去了,连雨伞儿也不要了。
何足像见老子已死,反觉拔了萝卜地皮宽,暗暗欢喜道;“今须无人管得我了!”依旧着人寻回饶有,叫他主办一应丧事。自己招平日勾搭的一般人来,就在丧次里,终日饮酒取乐。今且按下不表。
再表逢玉,当日那考诗的荣辱,原不放在心上的,见何肖踢翻酒桌,遂掉转身儿,同张秋谷去西湖各处游玩了一回,取路径投罗浮来,寻个观儿歇下。次日,带了黄聪,到处游玩,凡玉女麻姑、铁桥石楼、飞帘瀑布,穷奇探胜,赏览了两三日。
一日,来寻葛稚川丹灶,行至龙虎峰前,忽见一道者,身穿皂直裰道袍,卧在一块八卦石上。旁边放着一条拐杖,上系一葫芦,挂一椰瓢。听见人来,连忙扒起,取手在眼上擦了两擦,举眼把逢玉上下一看道;“尔可是黄逢玉么?”逢玉忙施礼道:“小子正是黄琼,不识道者何由得知贱字?”道者把手向左边一块石上指道:“尔坐下来,我奉稚川先师命。赐尔两丸金丹,等得不奈烦了!”一头说,一头取下葫芦,倾出豆大两个红丸递过来,逢玉接在手中。又向葫芦吹口气,取下椰瓢,倾满一瓢仙液,芬香馥郁,亦递过来道:“尔便吃下。”逢玉忙接来,一齐吃下,觉得通身松快异常。道者复倾一瓢递与秋谷道;“我与尔亦有缘,可吃此瓢。我有四句诗。尔可记之,后自有验:
遇水为灾,逢火为难。
离在午乡,聚归东岸。”
又向逢玉道:“尔服了此丹液,可免非常之难。待后日功成名遂,更能急流勇退,清心寡欲,我再使人来指引尔复还旧位。”言毕,起身欲去。逢玉扯住道:“乞示道号,异日可来相访?”道者道:“我黄野人也。”以手向前指道;“那高峰上的道院,是我住处。”二人举头望去,那有是么道院!回转头来,道者已不见了。二人方知遇了仙人,慌忙望空礼拜毕,取路回至寓所。秋谷谓黄逢玉道:“黄野人赠我四句诗,诗意不佳。
我今离家已久,家中无人,我急欲回去一看。贤婿可从观前行上一二里,便折而西行三五里,山上尽种梧桐树的便是覆翠山,循山左出七八里,便是博罗大河。到了从化,见了姑娘,千万早些回来。老夫专候。”逢玉道:“岳父自返,小婿理会得。”言毕作别而去。正是:
撇却闲争访碇冈,乱云踏碎碧蕤香。
回首麻姑并玉女。仙颜千载总苍苍。
欲知逢玉几时到从化。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