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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逢玉看玉箫生得细小白皙,长发垂肩,已有三分怜他,又听他唱得清婉浏亮,纡徐有情,句句打合到自己身上,不觉微微而笑。梅小姐看见大喜,忙向头上拔下一枝金钱摇来,赏他道:“姑爷自到山来不曾一笑,尔今一歌能令姑爷怡然,不可不重赏。”玉箫也不来接,只憨憨的笑道:“俚歌污耳,怎敢受此重赏,但求姑爷小姐饮干了酒,奴还有一只,一并献丑。”逢玉真个饮了,玉箫复曼节长声而往而复的唱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兮妾心苦,妾心苦兮向谁诉?
玉箫每唱一句,故迟其声,作悲酸之态,凄婉之音真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引得梅小姐倒在逢玉怀中呜呜咽咽哭将起来。逢玉取巾与梅小姐拭泪道:“小姐过爱小生,小生岂有不知?但欲使小生弃旧恋新,则私心窃以为不可耳。”玉箫复笑嘻嘻唱道:
黄蜂细小螫人痛,油麻细小炒仁香。
敢好娘儿郎不爱,郎心敢是铁心肠!
引得逢玉小姐一齐笑起来。三人正唱得入港,忽走进一个女兵跪下禀道:“大王回山了。”梅小姐起身吩咐玉箫道:“尔陪姑爷缓饮几杯,我去接了大王就来。”又向逢玉道:“郎君多饮几杯,妾去就来。”逢玉道;“小姐自便,小生酒已有了。”梅小姐辞了逢玉,出至前寨。梅英同诸葛同,杀退嘉桂人马,收兵回山,已至寨中。见小姐到来,二人出位迎接,叙礼坐下。
诸葛同拱手道:“小姐恭喜,李公主已完结了!”因复称赞道:“李公主可谓能得士矣!深入险地,如在阱中,犹杀我士卒五万、大将两员,若非不才临机应变,奇出不穷,几乎失手。”梅小姐起身致谢道:“难为军师了。只是如今还是说与黄郎知道好,还是不说好?”诸葛同道:“此事不才筹之熟矣!小姐与大王都不好说,待明日如此如此,他若有甚说话,尔每都推在不才身上,大王与小姐方可转舵。”梅小姐道:“军师妙策,曲尽人情。”说毕别回。
次日,诸葛同着人请梅英与逢玉至寨燕饮。梅英道:“怎么又承军师美意?”诸葛同道:“姑爷到山,不才尚不曾尽得主道。今日无事,特屈大王到来,陪姑爷畅饮几杯。”逢玉起谢,三人传杯弄盏。饮至半酣,诸葛同擎杯向逢玉道;“姑爷饮此一杯,不才有句话儿禀上,望姑爷见谅。”逢玉接酒道:“军师但说。”诸葛同道:“姑爷与我家小姐成婚,不知那个多嘴的说与嘉桂山李公主知道了,李公主大怒。兴兵到此,声声要取姑爷首级回去,不才怪他不逊,略施小计,把他人马杀得抱头鼠窜而去,李公主被乱马踏死在罗旁口鸦髻山下,今敢启知。”逢玉闻言,把手中酒杯落在地下,呆了一会道:“此事真么?”诸葛同道;“那有不真!”回顾左右:“取割下袍袖来与姑爷看。”一头说,一头就把袍袖递过来。逢玉接来一看,血染满一幅红锦袍袖,果是李公主的,逢玉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左右急忙扶住。少顷苏醒过来,放声大哭,见壁上挂着一口剑,奋前取下,拔在手中道:“公主为我而死,我何以生为!”把剑望喉中便刎,左右急忙夺住,诸葛同一道烟走了。
梅英向逢玉跪下道:“这都是军师不是,望姐夫看孤姐弟面上少息雷霆之怒。”逢玉那里听他,正嚷间,梅小姐哭了出来,把诸葛同海骂了一回。与梅英各挽着一只手,扯了回来,梅英又慰解一回辞去。逢玉明知他们设局害了我那公主,可怜公主是个多情多义女子,今日为着我,抛尸原野,死于非命,悲风泣露,情何以堪!愈思愈哭,愈哭愈想,想到惨切,便捶胸顿足,以头撞地而哭,真欲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日,五鼓起来,修了两封诀别书,秘密封好。天明,叫人寻了黄汉到来,暗地嘱咐道:“这书两封,一封与张小姐。一封与我父母的。尔须藏好。吾死之后,他留尔无益,便可归去,须为我寄谢张太公与张小姐,幸自爱,今生负约,来生当效犬马以报!”黄汉惊泣道:“相公何为出此言?”逢玉道;“此贼残虐生民,朝廷不久必来扑灭。我久处贼中,若不早死,必至贻累父母。一也;此山层峰叠嶂,路径盘折,而贼巢又星罗棋布,若不早死而思逃窜,必被拿获受辱出丑,二也;李公主忠贞节义,为我而亡,而我乃与贼人同食共枕,食其食,衣其礼,贪生苟免,则李公主非贼杀之也,直逢玉杀之耳!此吾之不可不死者三也。言止此矣!尔如有爱主之诚,当成主之义,全主之名,无相阻也!”黄汉闻言,叩首涕泣,佯领诺出来,把上两事隐过不言,只将感李公主之情不忍独生这一段话,密地着人通知梅小姐。小姐闻言大惊道:“然则奴欲私郎反杀郎矣!”急问左右姑爷安在?左右道:“前头哭向山后去了!”梅小姐忙毁妆跣足,步至山后。见逢玉取一幅白纸条,写个魂幡儿道:
故妻金花李公主之魂
向东插住,取办香撮土为坛,招魂哭拜毕,取幡焚化,撩衣踊身,正要向危崖跳去,梅小姐到来,一把抱住大哭道:“郎!妾知罪矣!郎如肯恕妾无知,妾愿塑公主像,终身奉祀,以忏罪过!郎若不肯恕妾,郎不必死,乞请斩妾,与公主报仇可也!”言毕大恸。逢玉见此情状,眉头一耸,计上心来道:“尔要我恕尔么,除非同我到鸦髻山收公主尸骸,以礼殡葬,延僧超度他则可。不然,吾惟有索公主于九泉已耳,安能同尔妒妇一日居乎!”梅小姐道;“愿从郎命。”逢玉道;“前在土山所约三事,转瞬食言,瑶人多诈,吾岂能复信尔耶?”梅小姐闻言,向东跪下,指着那轮红日道:“妾若食言,有如皎日!”逢玉见他立矢,方才见了,与他走下山来。左右进人参粥,小姐接来亲用玉匙调和,奉至逢玉面前道;“郎君三日不食矣!望郎勉进一匙。”逢玉以手推开道:“吾喉中嗌塞,食不下去。”梅小姐挨近身边道:“望郎强进一匙。”逢玉凭几不答,梅小姐置盏案上,凭几垂首于侧。逢玉偶回转头来,猛见他惶惶不胜情,一时过意不去道:“小姐梳妆。”梅小姐道;“郎不爱命,贱妾何以妆为!”言毕泣下。逢玉勉强走至案前,取起粥来吃了数匙,梅小姐方命左右取绣墩来,坐在逢玉膝前,使玉箫理发梳妆。传命裨将:“选五百军士,星夜到鸦髻山,搭起草棚三间,礼生鼓乐、祭仪棺衾、工匠人等,俱要整备,我明日同姑爷到来殡葬公主,毋得违误,取罪非轻!”裨将领命前去。
次早,梅英进来,与逢玉见礼毕,向梅小姐道:“闻姐夫要到鸦髻山殡葬公主,待弟同去,庶可相帮行事。”梅小姐应诺,梅英遂挽了逢玉手,出至前寨。用饭毕,一齐上马,前呼后拥,望鸦髻山来。到了山下,进至棚中,军士已把许玉英尸首抹净,改换冠袍,安置棺中,面上覆以红锦,端候逢玉到来,看了盖棺。逢玉看见,三步作一步走至尸边,掀开红锦,见头面毁烂已不可复认,此时也顾不得臭秽,伏在尸上,就如孔夫子见了麒麟一般,放声大哭。哭到情极,便把头向尸上乱触。梅英忙来扶住,扯在一边,左右急忙盖上棺盖,逢玉犹呼天抢她的哭哩!正是:
圣人哭道,时人哭色,用情不同,伤心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