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劝道:“死者不可复生,姐夫还当保重贵体,料理公主为是。”裨将进来禀道:“公主吉宅当在何处?乞大王示下,以便兴工造筑。”逢玉道:“必须择一善地,使异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耕犁所及、洪水所冲的所在方好。”梅英遂挽逢玉手道:“孤与姐夫亲去踏看何如?”逢玉遂起身,与梅英上马,由鸦髻、荔窝一路看来,都云不吉,直看至大箭山口,指着锦石,佯为不识道:“那山是么所在?”梅英道:“此乃锦石山也。”逢玉道:“那山花草至冬不凋,必是个旺气所在,就与大王到彼一看何如?”梅英要顺逢玉的意思,忙应道:“好。”遂渡过南江,登锦石山来。见正西一面江水环绕,群峰拱照,逢玉道;“此处龙回虎抱,足称吉地,就此罢。”梅英举目细看,果然风藏水聚,点头道;“姐夫眼力不差!”就命军士移营在山上扎住,开圹兴工。不三日,筑起巍然一座大坟,迎许玉英棺枢到来,择吉安葬,逢玉又取白布一匹,写起一竿长幡,向鸦髻山招魂,引至墓所,举哀祭奠,梅英亦拈香礼拜,祭毕,颁祭肉于军士,就坟前烫起酒来,大碗酒大块肉欢呼畅饮,直至更尽才撤席就寝。众军士连日辛苦,夜来又多吃了几碗酒,各各齁齁睡去,鼻声如雷。将近三更,逢玉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悄悄起来,轻轻步出营外,一步步摸下山来,也顾不得荆榛乱石,茅深月黑,拣着小路缘江而走。走过三四个石山,心中慌迫,不提防露湿藓滑,扑冬冬一声,跌下牂牁江里去了。正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不极写公主悲哀,逼不起诸将开解。不极写逢玉情切,逼不起招魂而逃。欲垂故缩,是书法秘诀,亦即是行文秘诀。
谢菊园曰:文写到尽头处,是极险之笔。如逢玉已婚二山,则二山终当必合,但写夭马写到可痛可恨,已走入死巷里去,试思下回如何转合?妙在伏下黄汉不带去,尤妙在伏下缩朒打苻雄,使苻雄怀恨,为下文黄汉策应,遂使负荆一回山回路转,曲折皆成平地。
寻旧盟竟成画饼控匪赤反自招灾
词曰:
归,洞口梅花斗雪开。人如玉,幽恨尽堪排。猜,蜂蝶纷纷目去来。人何在,香径长莓苔。
哀,遗恨师雄梦乍回。香魂杳,没兴一齐来。悲,衙鼓冬冬血肉飞。鸣冤事,今已不须提。右调《十六字令》四阕。
话说逢玉认定李公主已死。乘间求梅花葬祭毕,夜至三更时候,偷出营外,悄悄下了锦石山,拣着小路而走。其夜愁云密布,星月无光,黑魆魆的扒过几个石山,不觉走至一个绝地,进退不得,下面水声如雷。逢玉心中慌张,仰着头,用手搭着一块石板,要从上面扒去,不防石面苔藓被露湿了,滑溜溜搭不住。来一个鹞子翻身,扑的一声跌下危崖去了。
正合着古人两句道:危崖坠危石,势落不能留。幸是跌在水里,若是跌在石上。就不化为肉饼也不免头破耳裂。闲话休题,且表逢玉跌在潭心,似有物托住一般,轻轻送至岩边,攀着一根红龙须扒上去,坐在岩下。幸身上不曾伤损,浑身衣服虽湿,南方天气,十月尚不甚寒冷。坐至天明,举头一望,两岸俱是斗绝的石壁,下面潭深无底,自家也不觉吐舌惊咤道:“这个所在,跌下不死岂非天命!只是怎得出去哩!”正想间,耳中听得橹声咿咿轧轧摇进口来,急睁着眼看时,见两个女郎,一个大约二十余岁。穿件紧身蓝布衫儿,绿巾缠头,立在船头举网打鱼。一个小的约十五六岁,穿紫布杉,梳个懒妆儿,额系一条青绉纱,一手把舵,一手捻着一枝梅花,立在后梢,口中唱道:
手捻梅花春意闹,生来不嫁随意乐。
江行水宿寄此身,摇橹唱歌桨过滘。
逢玉喊道:“两位姑娘救小生则个!”两个女郎听见,摇拢船来,扶下逢玉。见逢玉衣裳皆湿,取件衫裤与逢玉道:“天气寒冷,相公且换下湿衣,奴代尔烘烘。”逢玉接来换了,两个女郎与他绞去水,一面代他烘衣,一面热些酒食来与逢玉暖寒。逢玉吃了,致谢道:“小生落难,蒙贤姐妹恁般救济,小生无物相酬,乞赐仙号,异日好来相谢。”大的道:“我两个是蛋户,救济失水是常有的,何必云谢!请问相公仙居何处,缘何失水?”逢玉道:“小生程乡人氏,因访亲回去,失足坠水,若不遇贤姐妹,要冻死岩下哩!不知这里是甚么所在?到省还有多少路程?”女郎道;“这是牂牁江口,到省还要十多日。”
逢玉道:“求贤姐妹渡小生上岸如何?”那大的道:“这里上岸,无路可走,须到越城方有大路。相公若不弃,且住舟中,明日我姐妹送相公到越城去如何?”逢玉此时吃了些酒,觉浑身疼痛起来,又一夜不曾合眼,也想睡睡,便答道:“恐怕打搅不便。”大女郎道;“说甚话来。”遂指着铺盖道;“相公且憩息片时。”逢玉谢了一声,打开铺盖,一直睡至日暮。二女唤醒起来,见摆设许多玉珧鱼脍,火酒蒜泥。逢玉惊讶道:“怎么要贤姐妹恁般盛设!”大女郎笑道:“鱼虾是奴饭碗,说不得是么。”说毕,斟酒相劝。饮至更余,大的笑向小的道:“今夜只有一个铺盖,怎样好?”小的低着头微微而笑,大的道:“也罢,待奴睡在火舱里。等阿妹与郎齐睡罢。”逢玉道:“岂有此理,小生蒙贤姐妹相救,复赐酒食,已出望外,安敢复僭铺盖?今夜自当贤姐妹睡在铺盖上,小生睡了一日,当在外舱坐以待旦。”大的道:“郎君不必推诿,奴两个虽是蛋女,颇自贵重。今因奇郎踪迹,故不避羞耻,愿荐枕席,因缘难再,望郎勿拒,但不知阿妹意下何如?”小的低低道:“要睡大家齐睡在一铺罢。”大的笑道:“尔倒知趣。”收了盘盏,取水与逢玉净手,铺床叠褥,挽逢玉就寝。
逢玉此时感念他两个,不敢十分相拂。只得从他云雨起来。两个都是处女,啮指相受。逢玉大为奇异。因问道:“卿姐妹曾受人家聘否?”大的道:“奴两个曾遇异人授服丹药,凡龙蛇恶毒魑魅之类,都不敢相犯,故敢于江海之中独来独往,矢欲如刘三妹,不轻嫁人,随意歌乐。昨宵姐妹两个坐在船头钓鱼,见一朵彩云坠在对岸,光彩射人,姐妹正看间,现出一个夫人,身穿大红袍,头戴冠帔,自称他是许玉英,蒙天帝怜他忠贞,封为罗旁后土夫人,今文曲星君有难,尔两个与他有缘,可速撑船至群牁江口相救,说毕腾空而去。奴两个不敢不信,拢船上来,巧巧遇着郎君,岂非缘分?”逢玉听了那许玉英名字,耳熟得紧,只是再想不起。想了一会。忽然想着道:“是了,原来他也死了!”不觉潸然泣下。二女忙问道:“死了那个?”逢玉道:“卿见那个许玉英是嘉桂山李公主女将,今既蒙卿心爱,料说也不妨。”遂把前后事细述了一遍道:“玉英必从李公主而死,今又来报卿救我。女中有此忠贞,怎不感动天帝!”二女闻言大喜道:“然则郎君为群媖所争夺,果系非常人也!但郎君今欲何往?”逢玉道:“公主已死,到彼亦无益。去年四月,路经梅花村,曾聘张氏为妻,相约小生到了从化回去,举家与小生东归,事出多故,挨延至今。明日便当辞贤姐妹到梅花村去矣!”二女道:“如要到梅花村,奴姐妹竟送郎到博罗如何?”逢玉大喜道:“若得贤卿肯相送,大恩大德当铭肺腑。”三人说得投机,直讲到四鼓,才勾肩叠股而睡。正是:
情因款洽言难尽,话不投机半句无。
次早起来,取路缓缓摇船,望博罗来。凡遇市镇必买酒买肉,与逢玉浅斟低唱,极绸缪之致,夜则三人共铺,畅鱼水之乐,如此者非止一日。已到博罗,大女郎对小女郎道:“阿妹陪郎坐坐,待奴买些酒肴来与郎饯行。”去不多时,带着岸上一个伙家,提着一坛绍兴酒,携了许多果品之类到来放下,叫小的烹调起来,摆满一船。请逢玉上坐。二女左右相陪。饮至数巡,小女郎以手搭在逢玉肩上,把星眸斜视着逢玉唱道:
官人骑马到林池,斩竿筋竹织筲箕。筲箕载绿豆,绿豆喂相思。相思有翼飞开去,只剩空笼挂树枝。
小女郎唱完,大女郎蹙着眉道:“阿妹怎么唱出这歌来!待为姐唱尔听。”
云在水中非冐影,水流云动非冐情。
云去水流两自在,云何负水水何萦!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