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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报条贴了,就将金带楼收拾得诗书充栋,翰墨连楹,画图四壁,琴剑满床,几案上笔精墨良,窗牖间笺珍纸贵。入其中,何殊学士登瀛;居其上,不异公孙开阁。触目琳琅,无一痕金钗之气;盈眸古玩,尽都是君子之风。荆燕又邀了几个亲眷家的乡宦小姐来社中,或收或阅,分任其事。
至期蛾眉交集,蝉鬓纵横。初来到茶香清叙,拈题时果饼传供,诗成后盛筵款待。往来的香车杂沓,送迎的珠翠缤纷。到次日,传诗送阅,奔驰道路。也有偷观的,也有窃看的,也有借抄的,也有传诵的。一时轰然以为盛事。传便传,盛便盛,然细细看来,却都是下里巴人,并无一卷阳春白雪,入得荆娘之眼。荆娘甚不快畅,然没法奈何,只得耐着心性,日望一日。
却说甘颐此时,恰恰正到了扬州。才进得城门,早看见荆燕小姐这张报条,忙驻足看了一遍,满心欢喜道:“强不知之言不虚矣。”因叫王芸就在二十四桥旁边,借了一个小庵儿住下,因问庵僧道:“这辛祭酒老爷,还是现任的,还是过世的?”庵僧道:“也不是现任,也不曾过世,年纪只好五十岁,懒于做官,正请告在家。”甘颐道:“这金带楼,想是他做知府时盖造的了?”庵僧道:“不是不是,我这扬州地方,土产芍药。这芍药有三十二种,唯金带围者最佳而不易得。唯宋韩琦在此守郡时,偶开了四朵,后来大拜,相传以为花瑞。今辛老爷园中多种芍药,造楼观看,故题名金带,欲应其瑞。”甘颐听了,因点头道:“是了是了,故她荆小姐开的是红药诗社。”因又问道:“老师可知辛老爷家这位荆燕小姐,今年多大年纪了,可曾许配人家?”庵僧道:“闻得小姐荆燕,才一十八岁,因眼睛高,看人不上,故尚未许聘。”甘颐听见是真,就像问水寻着了源头,寻山已察识径路,好不欢喜。因送了庵僧些香金,将行李放妥。
到了次日,遂带了王芸,到辛祭酒门前打探。这日虽不是社期,却也有婆子并青衣小环,手持诗卷,出出入入。甘颐因是外方人,不便上前去借看,只得忍耐着,暗暗着急,走来走去,闷不过,忽见琼花观斜对门,有一个酒肆,甚是清幽,因走进去,要沽一壶独酌。不期隔座,先有四五个少年,也在那里饮酒。说的正是红药诗社之话。甘颐因衔杯细听。只见一个说道;“诗虽各有长短,看来看去,还是辛荆燕的又香又艳,又老到又风流,真要算天下女子中的奇才了。”又一个道:“莫说女子中,就是扬州合城的少年子弟,哪一个敌得她来。”又一个道:“若有少年敌得她来,几早嫁去了,也等不到今日。”又—个说道:“要娶她的春梦,我是不敢做了,但要求她写一柄扇子,却是少不得的。”又一个问道:“你央哪一个去求?”那个道:“陈兵备的夫人,是我表姑母,央她去求,决然肯的。”又一个道:“不消走这远路,我有一条捷径,包管一求便有。”那个问道:“既有捷径,何不见教?”这个道:“你道捷径在哪里,就是砖街上黎妈的女儿黎小三青姐。”那个道:“你怎么得知?”这个道;“我前夜同朋友在她家吃酒,见她手里拿着—把扇子,是辛小姐写的。问起来,才晓得她时常在辛衙走动,辛小姐甚是爱她,每每教她识几个字儿。”那个道:“路虽捷,只怕娼妓家求来的,终不大雅,我还是央我姑母的为妙。”众少年说说笑笑,吃完酒都去了。
甘颐听了,不胜欢喜道:“原来有这条门路。虽也无用,且借她的扇子看一看,看她才思何如,再作区处。”只因这一去,有分教:俏何郎不敷粉而涂脂,莽书生不窥邻而入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访青楼喜遇有心人,探香闺开出多情路
词曰:
不识桃源路,殷勤问渔父。谁知渔父有心人,渡渡渡。且置他途,先寻捷径,自开门户。
欲借他留住,须为他求遇。为他求遇待何如,去去去。莫问来由,但能得见,便成良悟。右调《醉春风》
话说甘颐在酒楼上饮酒,听见一班少年,说砖街上妓家黎小三青姐,有辛小姐写的诗扇,遂留在心上,以为也是钻窥之一隙。遂连酒也不多吃,算还了酒钱,竟一路回到砖街。到了砖街,再问黎家,原来这黎家,乃有名的妓馆,无人不知。一问便有人指引道:“随着这条石路,转过弯来,两棵大杨柳树下,紧对着一带白粉墙,门面朝南,门前六扇斑竹门儿便是。”甘颐寻到门前,果然景象不差,便不再问,竟走了入去。走到客堂,虽非华屋高堂,却世轩窗开爽,花木扶疏,比寻常妓馆,殊觉清幽。
黎妈看见有客,慌忙出来迎接。看见甘颐年甚少,又生得秀美,便笑嘻嘻邀入客座。一面献茶,一面就问道:“相公尊姓,想是姓潘了?”甘颐笑道:“妈妈何以悬断?”黎妈道:“相公若不是潘安一家,焉能有此美貌?”甘颐笑道:“貌美必要姓潘,则小生自姓甘,不姓潘,则貌不美可知,妈妈却看差了也。”黎妈道:“相公既姓甘,不姓潘,不是老身看差,想是潘安原是甘安转,是老身记差了。”甘颐听了大笑道:“妈妈可谓戏谑兮矣。”黎妈道:“不是戏谑,怎博得相公一笑?且请问甘相公,贵人为何踏于贱地?”甘颐道:“小生自愧不美,所以要访美人。闻知贵宅小三芳卿大名,特来一谒。”黎妈道:“此乃小女青儿,今日没福,又出门了。不能接见,却将奈何?”甘颐道:“访美人岂是一往便能会面的,明辰谨当再至。”黎妈道:“甘相公若许明日再降,当令其扫榻以待何如?”甘颐道:“这也不敢,只求一面,以慰渴怀。若有襄王之约,但请往赴,不相碍也。”因叫王芸送上礼金一两,并土仪二事。黎妈推辞道:“小女不在,一茶未敬,怎好受相公嘉惠。”甘颐道:“书生人情半张纸,妈妈休笑。”说罢,就别了出来。放不下心,仍到辛衙前来探望。见那些青衣侍妾,还出入不断,恨不能插翅飞了进去,却又不能。没奈何只得回到庵中,闷过了一夜。到次日,恐黎小三又出门,才吃了饭,就一径往黎家来。
原来这黎小三,小名叫做青姐,号做瑶草,也才二十岁。生得人物小巧精灵,尝到辛衙来侑酒。辛小姐看见,喜她波俏乖巧,又识几个字儿,遂许她时常来往,成了个熟识。这日在盐商船上陪酒回来,听见妈妈说:“有一个青年秀美的书生来访你,约明日要会他。”到次日,便打扮得齐齐整整,正尔盼望,忽甘颐到来。黎妈迎着道:“甘相公信人也。”甘颐道:“妈蚂称我为信人,难道妈妈不是信人。”黎妈笑道:“打账不做信人,因甘相公至诚得极了,故不敢不信。”正说不了,黎青早走了出来,看见甘颐年少风流,满心欢喜。因笑说道:“风尘陋质,怎敢劳玉堂贵人殷殷垂顾。”甘颐道:“佳人难得,满耳芳名,敢不进瞻。”说毕,黎青就将甘颐邀到房中去坐。房中虽只一间,却收拾得甚是清洁。正中挂着一轴倪云林枯木竹石的画儿,旁边帖着几幅名公的题咏。甘颐细细观玩。不多时,黎妈送进茶果来,黎青就邀甘颐坐吃。甘颐一面吃茶,一面就问道:“闻芳卿留心翰墨,酷爱诗词,往来题赠佳箑必多,不知可能借观一二否。”黎青道:“贱妾虽堕烟花,却性耽文墨。凡遇才人,皆喜亲近。故常辱名流,惠施藻句;时蒙闺秀,荣赐瑶篇。秘之筐箱,珍于珠玉。郎君若不厌观,容闲暇取出,共君玩赏何如?”甘颐道:“名流笔墨,不粗豪便陈腐,香艳者少,缓视可也。若香奁白雪,彤管阳春,嗜之不啻性命,望之过于云霓,早赐一刻之观,恩同百朋之锡矣。若待卿闲,卿朝花夕月,哪有闲时,岂不索弟于枯鱼之肆。”黎青笑道:“妾身虽忙,妾心却甚闲。郎君仪容恬淡,然猿跃于心,马驰于意,转恐不闲于妾。郎君幸勿但知妾而不自知。”甘颐听了大笑道:“卿真有心人哉!小生之肺腑皆见矣。既知小弟之心,何不慨然满弟之望?”黎青笑道:“君有君之私,妾有妾之私。要满君之望不难,且先满了妾之望,未为迟也。”甘颐道:“卿之望,小弟如何能满?”黎青道:“贱妾之望也不甚奢,但蒙君垂顾一番,迅须聊具杯斝,少申地主之谊,以完郎君与妾之案,再言其他可也。”甘颐道:“蒙卿款洽,敢不领情。但相对无聊,何下先赐一观,以饱馋眼。”原来黎青见甘颐连连来访地,只以为属意于她,必定绸缪缱绻,十分欢喜。不期相见后,口角虽然亲厚,而情意却了不相关,空动了一番虚火。因暗想道:他既不属意于我,却来访我为何?又见他急急要看闺秀诗文,便心下揣摩道:莫非闻得外面诗社甚盛,着了魔,待我慢慢刮他,看是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