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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黎青道:“郎君到扬,曾闻得我扬州诗社之盛否?”甘颐道:“正是。前日在城门口,看见报条,上写着辛荆燕小姐开社。请问芳卿,这辛荆燕小姐是何等人物,敢于开社?只怕其中还有盗袭之弊。”黎青道:“且请问郎君贵省贵府。”甘颐道:“四川重庆。”黎青道:“原来郎君远来,不知扬州之事。这荆燕小姐,乃辛祭酒之女,今年才一十八岁,生得眉画远山,眼凝秋水,比花解语,似玉生香。使人望而魂销,见而魄散,是不消说起,八人皆知的。只说她做诗做文的那支笔,真个提起珠飞,落来玉坠。任是新题,到手有如宿构;听凭限韵,押来恰似生成。莫说金钗红粉中不能多求,就是青云黄榜内亦不易得。新近开这红药大社,虽然合城的贤嫒淑女,无不尽到社中争奇角胜,然诗成博览,毕竟无一人敌得她过。郎君要问她的人物,便是此等。郎君若疑她盗袭,郎君明日与她对做,才得知道。此时贱妾说来,郎君恐亦不信。”
甘颐想慕辛小姐,巳反侧不安,再加黎青这一番称赞,竟弄得他青黄无主,竟痴痴呆呆,说话不出。黎青道:“郎君怀疑者,想是未曾见她着作,妾有一柄诗扇,是妾亲看着写来相赠的。待我取出来与君一看,便可窥其一斑矣。”甘颐原为要看扇而来,见黎青说出,正中其意,反说道:“我不信闺秀中有此美才。”黎青因起身开了拜盒,取出一柄金扇,递与甘颐道:“郎且可细细一看,方知她的妙处。”甘颐接到手,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偶拈‘花飞蛛网’句有感,题赠瑶草校书览意。”甘颐见了题目,先将扇子掩起,因低头沉思道:花飞蛛网,是个赋体,倒也难于摹拟。沉思半晌,再展开看诗,只见其诗道:
已拚万点逐风斜,不道丝沾几片霞。
未老红颜悲白发,乍奢素缟变朱纱。
香生屋角张君幕,锦簇檐牙是妾家。
自分飘零牵挂死,人犹指作艳情夸。
甘颐看完,不觉喜动颜色道:“天地间原来有如此美才的女子!”因向黎青称谢道:“若非贤卿赐教,我甘不朵岂不虚生了?”黎青道:“此不过墨池一滴耳,郎君见之早如此惊羡,若观其长篇大作,不知怎生望洋而叹。且请用一杯,定定神情。”
甘颐初时吃酒,甚是勉强,及看扇上之诗,拿起酒来,便欣然而饮。吟一句,点点头,已是一杯。哦—句,咂咂嘴,又是一杯。再总读一遍,赞两声妙,又是一杯。黎青在旁看见,倒忍小住笑将起来道:“辛小姐诗虽精妙,而郎君吟赏亦自入神。”甘颐道:“贤卿莫笑小弟。诗中滋味,唯知者知之,而不知者实难与言。有奇特惊人,而细味之则有如嚼蜡,此只可供纱帽中夸耀之观。有堆填逞富,而谛观之则无非饾饤,此只可作山人中唱酬之套。何曾知有兴观群怨之体,未尝知有初盛中晚之风。若辛小姐此诗,兴有为兴,比有为比,赋有为赋。指事既亲切,而寓情又深婉。其一片怜卿、惜卿、悲卿、痛卿之苦心,化作芳香流于纸上,真令人诵读一过而齿颊俱馨,咀嚼一回而心思尽活。此诗虽赠卿,而卿实未知其赠卿之深意也。卿若知之,当朝夕且悲且泣之不暇,安有工夫调笑及我。”黎青听了愕然道:“妾只知其语句清新,词情香艳而已,他实不知,乞郎君教之。”
甘颐道:“花枝犹美人也;美人当贮之金屋,乃误飞而入蛛网,正怜卿不金屋而误入青楼也。未老而悲白发,弃捐旦暮犹人也。缟衣箕巾,良人乐也;素缟而变朱纱,坐脂粉不得为艮人妇也。张君幕,倚屏靠障为人佐觞也;是妾家,献笑招人也;飘零者,流荡而不能自主也。牵挂者,拘束而不得自由也;死者,已矣之词也。如此可悲可怜,而犹夸青楼之声价,岂不堕落无穷期哉?此辛小姐所以题赠,而为卿痛惜也。”
黎青听不完,早漠然无语,而泪潸潸落矣。甘颐看见,忙以衣袖拭之道:“这是小生多口矣。”黎青黯然半晌,方说道:“妾之苦,自以为唯妾自知,不知辛小姐一首诗,有如此深情,直中妄之隐微。非郎君点破,妾尚坐在梦中,而辛小姐一番见赠苦心,真是明珠暗投矣。若据郎君这等看起来,则辛小姐之诗,虽合扬州才人士女,无不尽称其美,然实知其美之所在,则唯郎君一人也。郎君虽为辛小姐之知己,而不能使辛小姐知郎君之为知己,岂非乾坤之缺事,为之奈何?”甘颐听见黎青说话句句有心,一时不敢实言,又恐隐瞒误事,因拿着酒杯,只是沉吟。黎青道:“甘郎不必沉吟,妾实对你说了罢。君虽有心,妾亦未尝无眼。君初来时,妾只道君注意于妾,妾不胜之喜。后见君乃鸾风中人也,非妾鸦雀所能仰攀,已不敢作蒹葭之想矣。但郎君此来,必有所图,不妨倾吐于妾,与之细商。妾虽无知,决不敢以刍荛作荆棘,幸悉言之毋讳。”甘颐听了大喜道:“弟只认卿为佳丽玉人,实不知卿聪慧如此,解事如此。弟之肺腑,已为窥见,安敢复藏头露尾?小生此来,实慕荆燕小姐之诗名,而无由窃见。有人传说芳卿与之亲昵,故小弟特来求亲于子,而思渐为渔父之图。不意才见芳卿,即蒙芳卿错爱,示以佳箑,使小弟睹挥毫之珠玉,而知三百二南之自有真也。又见卿眼角眉梢,而知聪慧知音之不可假也。至于此时,不但不敢妄希进觌辛小姐之芳容,即与卿并立,亦自惭形秽矣,唯有退而藏形匿影矣。”黎青笑道:“此套言也,非出真诚。以妾看来,辛小姐美而才,非甘郎无夫;甘郎才而美,非辛小姐无妇,正好作配。但伊人虽咫尺而远如天上,尚须大费周折。君若真诚告我,当为君图之。”甘颐听了,不觉大喜,因离席向黎青深深一揖道:“蒙芳卿义侠相怜,倘有一线可图,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断不敢负心有辜盛意。”黎青笑道:“郎君不欲谋见辛小姐?妾惭蒲柳,不敢辱留君子,去留一听郎君可也。若有所思所图,须假妾为名暂留于此,容深夜悄然,当为君密图之。此虽妾之私而实亦郎君之私也,不知郎君以为然否?”甘颐见黎青说话有心,又舍此无路,又见黎青韶秀可人,因说道:“得蒙见留,已出望外,何况望外更有他望,鲰生何幸也。”
黎青见甘颐许为留宿,不胜之喜,因促膝相对而饮。谈一回辛小姐之美,又论一回辛小姐之才。二人说得津津有味,吃得密密不休,早不觉日之夕矣。因歇了,起身各处闲玩。及点上灯来,重新又饮,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得醺然烂醉,方解衣就寝,同入巫山之梦。正是:
柳正温柔花正娇,相逢恰恰是良宵。
云贪雨恋无休歇,不问早知魂已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