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梁启超文集(下)>第64章
不是俄,便是英,不是英,便是德,不然便是法兰西、日本、美利坚了。但系那一国的势力范围所在,他便把那地方看成他囊中物一样。这还不了,我们同胞国民住在那一国的势力圈内的,便认定那国是他将来的主人。那些当道诸公,更不用讲,对着外国人便下气柔色怡声,好像孝子事父母一般,这样看来,我中国的前途,那里还有复见天日之望么?"(眉批:前一件还不甚好,怕后一件还真不得了。)黄君道:"可不是吗!但天下事是人力做得来的,咱们偌大一个中国,难道是天生来要做他人的鱼肉的不成!都只为前头的人没血性,没志气,没见识,所以把他弄成到这个田地。
我想但是用人力可以弄坏的东西,一定还用人力可以弄好转来。
兄弟,你是读过历史的,你看世界上那一国不是靠着国民再造一番,才能强盛吗?现在我和你两个,虽然是一介青年,无权无勇,但是我们十年来读些书是干什么呢?(青年读书之君想想。)难道学几句爱皮西,靠做将来的衣饭碗不成?(青年读书之君想想。)难道跟着那些江湖名士,讲几句激昂慷慨的口头话,拿着无可奈何四个字就算个议论的结束吗?(青年读书之君想想。)我想一国的事业,原是一国人公同担荷的责任,(眉批:知责任者大,大夫之始也。任责任者大,大夫之终也。)若使四万万人各各把自己应分的担荷起来,这责任自然是不甚吃力的。但系一国的人,多半还在睡梦里头,他还不知道有这个责任,叫他怎么能够担荷它呢?既然如此,那些已经知道的人,少不免要把他们的担子一齐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头了。
(青年读书之君想想。)兄弟,我们两个虽算不得什么人物,但已经受了国民的恩典,读了这点子书,得了这点子见识,这个责任是平日知道熟了,今日回到本国,只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做,做得一分是一分,安见中国的前途就一定不能挽救呢?"李君听到这里,便叹口气接着说道:(提论第一。)"哥哥,责任吗,这责任自然是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的,但讲到实行这责任的方法,哥哥向来不以我的议论为然,今日返国,看这情形,我越发信得过我的意见是一点儿不错的了。哥哥,你看现在中国衰弱到这般田地,岂不都是吃了那政府当道一群民贼的亏吗?(是是!)现在他们嘴里头讲什么维新,什么改革,你问他们知维新改革这两个字是恁么一句话么?他们只要学那窑子相公奉承客人一般,把些外国人当作天帝菩萨、祖宗父母一样供奉,在外国人跟前够得上做个得意的兔子,时髦的倌人,这就算是维新改革第一流人物了。(维新改革第一流人物听者。)哥哥,你白(自)想想,这样的政府,这样的朝廷,还有什么指望呢?(眉批:刚毅李秉衡虽是顽固,腔子里却还有几点血。近来当道的维新党却真是凉血动物了。)倘若叫他们多在一天,中国便多受一大的累,不到十年,我们国民便想做奴隶也够不上,还不知要打落几层地狱,要学那舆臣佁,佁臣皂的样子,替那做奴才的奴才做奴才了!哥哥,我其实眼里搁不住这些大民贼、小民贼,总是拼着我这几十斤血肉,和他誓不两立,有他便没有我,有我便没有他罢!"(好汉好汉,是玛志尼、吉田松阴一流人物。)黄君道:(驳论第二。)"兄弟,你的话谁说不是呢?但我们想做中国的大事业,比不同小孩儿们耍泥沙造假房子,做得不合式可以单另做过。古语说得好'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钜'.若错了起手一着,往后就满盘都散乱,不可收拾了。
兄弟啊,我们是中国人做中国事,不能光看着外国的前例,照样子搬过来,总要把我中国历史上传来的特质,细细研究,看真我们的国体怎么样,才能够应病发药的呀!"(眉批:确是大政治家口吻。)李君不等讲完,便抢着说道:(驳论第三。)"哥哥,讲到国体吗,我们中国的特质,别的我不知道,只是就历史上看未,我中国是一个革命的国体,这任凭什么口才,能够分辩说他不是吗?你看自秦始皇一统天下,直到今日二千多年,称皇称帝的不知几十姓,那里有经过五百年不革一趟命的呢?任他什么饮博奸淫件件俱精的无赖,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什么欺人孤儿寡妇狐媚取天下的奸贼,什么不知五伦不识文字的夷狄,只要使得着几斤力,磨得利几张刀,将这百姓像斩草一样杀得个狗血淋漓,自己一屁股蹲在那张黄色的独夫椅上头,(好个宝座的浑名。)便算是应天行运圣德神功太祖高皇帝了。(眉批:吾拟一联云:乘自由车游遍九万里地球,坐独夫椅掩尽二千年历史。请作者下一转语。)哥哥,不讲国体便罢,不讲历史上特色便罢,讲到这件,我的话越发不错了。
难道哥哥你还要跟着那当道红人儿们的说话,把那日本人自己夸耀的,皇统绵绵,万世一系这国体,和我们中国相提并论,说道和他相同吗!"黄君道:"兄弟,你的性子又来了,你平平气我再和你讲。
"李君道:"这说的是公事,那里有什么意气呢?"黄君道:(驳论第四。)"我且问你,我们中国这二千年,革了又革,乱了又乱,你说是算件好事吗?照你讲来,难道还望我们中国将来再生出几个秦始皇、汉高祖、明太祖吗?"李君道:(驳论第五。)"哥哥,不是恁般说,他们是以暴易暴,我说的是以仁易暴。(眉批:以暴易暴则革了又革,其状为循环。以仁易暴则一革之后永不复革,其状为进化。)哥哥,你的外国历史是读得熟的呀,你看近世号称文明国的,那一个不经过这以仁易暴一大关头,不是辛辛苦苦轰轰烈烈经过一次,能够有今日吗?哥哥,我生平最痛恨秦始皇、汉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哥哥你是知道的,我一定不想跟着他们学那无廉耻的事。(人人都知道这是无廉耻的勾当,中国便进化了。)哥哥,你是信得过的。怎么我今日却有这种议论呢?可见今日凡是有真正革命思想的人,他那见识一定是和我一样,怎么会还变得成个以暴易暴,依样葫芦出来呢?若使没有这种思想的人,他要讲革命,任凭他多大本事,一定是做不成的。这却怎么呢?因为物竞天择的公理,必要顺应着那时势的,才能够生存。前头野蛮时代的英雄,到今日是一点儿用处没有了。那十九世纪欧洲民政的风潮,现在已经吹到中国,但是稍稍识得时务的人,都知道专制政体是一件悖逆的罪恶,(人人都知道这是悖逆罪恶,中国便进化了。)往后若使有汉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出来,难道还有什么上等人才去想做那攀龙鳞、附凤翼的下作勾当吗?所以我想,中国往后没有革命便罢,若有革命,这些民贼的孽苗是要人无余涅盘而灭度之的了。"(这话我是没有得驳了。)孔老先生说到这里,满堂拍掌如雷。孔老先生接着道:他两位的话还多着呢。黄君道:(驳论第六。)"兄弟,话虽如此说,但天下事,那理想和那实事往往相反,(眉批:所以偏于理想的人虽能起事却不能成事。)你不信,只看从前法国大革命时候,那罗拔士比、丹顿一流人,当初岂不是都打着这自由、平等、亲爱三面大旗号吗?怎么后来弄到互相残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把全个法国部变做恐怖时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