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梁启超文集(下)>第65章
当十八世纪的末叶,法国人岂不是提起君主两个字便像喉中刺、眼中钉一般,说要誓把满天下民贼的血染红了这个地球吗?怎么过了不到十几年,大家却打着伙把那皇帝的宝冠往拿破仑第一的头上奉送呢?可见那一时高兴的理想,是靠不住的哩!"(这话我又没得驳了。)李君道:(驳论第七。)"哥哥说那里话。讲到流弊,那件事没有流弊?世界的进化是没有穷尽的,时时刻刻都在过渡时代里头混来混去,(眉批:此数言实含无限名理,易之所以终未济也。)若要在政治上、人群上、历史上找一件完全美满的事情,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找不着哩。即如今日万国通行的代议政体,岂不是咱们夜里做梦都想着他的吗?你说他的流弊有多少呢?(眉批:西儒着书言代议政体流弊者汗牛充栋。法儒波流一书言之最痛切。)难道因噎废食,就连这代议政体都说是可厌的不成?据兄弟看来,天下的政策没有一件不是用来过渡的,(至理至理。)只要能将这个时代渡进别一个更好的时代,就算是好政策。这好歹两个字,是断断不能呆板说定的,总以和当日的时代相应不相应为凭。即如法国大革命的时候,你说他要不革还行得去么?法国革命那里是什么罗拔士比,什么罗兰夫人这几个人可以做得来?不过是天演自然的风潮,拿着这几个人做个登场傀儡罢了。至于说到当日的行为,就是我恁么一个粗莽性情,也断不能偏袒着罗拔士比一班人,说他没有错处,但要把这罪案全搁在他们身上,这亦恐怕不能算做公论哩。那时若不是国王贵族党通款于外国,叫奥、普两国联军带着兵来恫吓胁制,那法国人民何至愤怒失性到这般田地呢?(眉批:洋洋洒洒一篇法国大革命论。就是基率谦谟远怕没有这种见识。)哥哥,你想想,天下那里有家里头吵闹,倒请外边人挟着刀进来干预压制的道理!(眉批:本国内争借外国的势做帮助,是亡国最大根原。印度、波兰皆同一辙。爱国家真当念兹在兹。)倘使那时候的法国人不是同心发愤,眼看着把那得到手自由权依然送掉了。这还不算。却是那国王靠着外国的兵马,将势力恢复转来,少不免是要酬谢的了,外国的势力范围少不免是要侵入的了,岂不是把个历史上轰轰有名的法国,弄成个波兰的样子吗?法兰西人爱国心最重,岂是学我们中国人一样,任凭这些民贼把他的祖传世产怎么割,怎么买,怎么送,都当作无关痛痒的么?哥哥,你设身处地替当时他们想想,这一股子恶毒气,忍得住忍不住呢?到底他们毕竟把联军打退,把共和政体立得确实,虽然是国中伤了许多元气,却在国外是赢得许多光荣了。(眉批:当时巴黎市民若在九原有灵,亦应谢李先生替他昭雪冤狱。)这些元气伤了,谁说不是可惜,但是我们论事,不能光看着一面,你说法国就是没有这场大革命,依着那路易第十六朝廷的腐败政策做下去,这法国的元气就会不伤吗?(议论好像剥笋一般,剥一层深一层。
我真没有法子驳他了。)若不是元气凋敝到尽头,怎么会酿出这回惊天动地的惨剧来?倘使当时法国人民忍气吞声,一切都任那民贼爱怎么摆布便怎么摆布,只怕现在地理图里头早已连法兰西这个名字都没有了。
"再说到拿破仑呢,哥哥你说拿破仑有什么对不住法国人呀?有什么对不住天下人呀?他的本意,要把全欧洲弄成一个大大的民政国,你看他征服的地方,岂不是都把些自由种子散播下去吗?你看他编纂的法典,岂不是全属民权的精神吗?前头法国人本曾说过,要把普天下民贼的血染红这个地球,这句话怎么解呢?不过是将法国自由、平等的精神推行到万国罢了。
那拿破仑不是实行这个主义吗?(眉批:拿破仑的人格究竟与亚历山大、成吉思汗不同。史家自有公论。)这样看来,当时法国人把一个顶大的全权交给他,叫他替普天下憔悴虐政的平民出这一口鸟气,这总算他们委任得人的了。倘若那时候拿破仑的人功告成,这欧洲早变成一千八百七年以后的样子了,还有这几十年的唠唠叨叨民不聊生吗?我们今日怎么好以成败论人呢!"黄君道:"兄弟,怎么你在法国读了这一两年书,就把法国崇拜到这般田地?你这副口才却真算得个大律师的材料,将来法国人若要在历史上打官司,一定要请你做辩护士了。"(妙语解颐。)(眉批:这虽是打趣的话,却是含有至理。凡人在某国留学的,往往感受某国人的性质。故择地不可不慎。)李君正色道:"哥哥说什么话?我李去病是个爱国男儿,除了我祖国以外是没有得崇拜的,你说我崇拜法国人吗?"(铁汉语。)黄君道:"傻兄弟,说句把笑话,也值得认真?"李君道:"哥哥,请好生辩驳罢!"黄君道:(驳论第八。)"兄弟,你这一片大议论,有好几处缺点,我且慢细驳。就是讲到拿破仑一段,也未免有些强词夺理的了。那拿破仑当十八、十九两世纪交界,正是民族主义极盛的时代,他却逆着这个风潮,要把许多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不同言语的国民扭结做一团,这是做得到的事业吗?就是没有这墨斯科、倭打卢两回败仗,他那帝政底下的大共和国就做得成吗?"李君道:(驳论第九。)"哥哥,不说到民族主义罢了,讲到这句话,你聪明人,我也不必多讲了,你说我们中国现在主权是在自己的民族,还是在别一个民族呢?拿破仑反抗这个主义,便在十九世纪初年也站不住,难道哥哥今日反抗这个主义,倒想要在二十世纪初年站得住吗?"(咄咄逼人。)黄君道:(驳论第十。)"我和现在朝廷是没有什么因缘,难道我的眼光只会看见朝廷不会看见国民吗?但据我想,若可以不干碍到朝廷,便能达到国民所望的目的,岂不更是国家之福么?讲到现在朝廷,虽然三百年前和我们不同国,到了今日,也差不多变成了双生的桃儿,分擘不开了。至于他那待汉人的方法,比之胡元时代,总算公允了许多,就是比诸从前奥大利人待匈加利、西班牙人待菲立宾,也没有他们束缚得紧,所有国中权利义务,汉人、满人亦差不多平等了。至说到专制政治,这是中国数千年来积痼,(眉批:中国政体说他不专制却是极专制,说他不自由却是极自由。总之,朝廷和人民是毫不相关的。所以无论什么人坐这个位,于一国的政治却没有什么影响。
近来专制政体越发进化,直接虐民之政是更少了。)却不能把这些怨毒尽归在一姓一人。我想我中国今日若是能够一步升到民主的地位便罢,若还不能,这个君位是总要一个人坐镇的。
但使能够有国会,有政党,有民权,和那英国日本一个样儿,那时这把交椅谁人坐他,不是一样呢?若说嫌他不是同一民族,你想我四万万民族里头,却又那一个有这种资格呢?(这话我又没得驳了。)兄弟啊,我爱自由、爱平等的热心,也不让你,谅来你是知道的,但我总是爱那平和的自由,爱那秩序的平等,你这些激烈的议论,我听来总是替一国人担惊受怕,不能一味赞成的哩。"李君道:(驳论第十一。)"我也不是一定要和什么一姓的人做对头,只是据政治学的公理,这政权总是归在多数人的手里,那国家才能安宁的。你想天下那里有四万万的主人被五百万的客族管治的道理吗?但凡人类的天性,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别人的利益为后,所以主权若是在少数人,一定是少数的有利,多数的有害;主权若是在客族,一定是客族有利,主族有害,这利害两桩是断不能相兼的。(眉批:卢梭、边沁、弥兑、斯宾塞等政治学理数语括荆)但我们今日就不管到他是多数还是少数,是客族还是主族,总之政治上这责任两个字是不能不讲的,(更进一步,愈逼愈紧。)一国人公共的国家,难道眼巴巴看着一群糊涂混帐东西把他送掉不成?不管他什么人,只是当着这个地位,就要尽这个责任;(听者。)亏了责任,是要自行告退的;(听者)不肯告退,是要劝他的;劝他不听,是要想个法儿叫他不能不听的。(听者)(眉批:若还不明这种道理,只要拿一间铺子做个譬喻,百姓便是东家,君相便是东家请来的伙计。伙计不尽责任,应该怎样呢?)你看现在文明各国所谓责任大臣的制度,不是恁么着么?若是在立宪国里头,君主没有责任,这个怨府自然落不到君主的头上,只要学那周公的故事,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把宰相大臣换了一换也便罢了。若使一切政事的责任都在顶上头那一个人的手里,自然一国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都要问着他了。哥哥,你说和现在朝廷没有什么因缘,难道我和现在朝廷又有什么仇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