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章听了叹道:“唉!提起来,此事殊突兀得很。先是汉阳那边有个小叫化子,虽是身上衣履褴褛,然而一副面孔,却生得四平八满,不像个少饭吃的人。有一日,正在街上讨了些残羹冷炙,预备提蓝归去,不意迎面来了一窝蜂长袍短套的人,走上来先对着他端详了一会,内中有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笑问道:“像么?”那女子也笑道:“很像!”说着,便走拢大家喊:“姑少爷,你老人家出门溜溜,也不知照人,带累小的们谁地方没寻到。”又一个人道:“你们莫要多说闲话了,太太同小姐还不知道我们找着姑少爷呢!你赶快儿请一声示,到度是骑马回去,还是坐轿回去?好早点预备着走路。”那个小叫化子起先被他们许多男男女女围拢来叫姑少爷,倒很被一吓。后来自家心里一想,好在我是瘫子落井,捞上来也是坐,到不如将错就错的跟他们回去,看是件甚么事,即或认穿了,也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谅无妨碍。当下想定了,就硬着头皮应道:“骑马。”那来的人听着,笑了笑回道:“替姑少爷回,马在公馆里未备,还是坐轿罢!”那小叫化子也顺道:“好!好!好!我就坐轿,就坐轿。”一时肩舆得得,大家跟随着,到了城外一所古庙里歇下。原来他们这庙宇是几日前就向和尚租定的,说是一个甚么京城里的福晋(王爷夫人名)带着格格儿(满洲小姐之称)出来玩耍,不期把个姑少爷走失了,所以暂时住下来寻找几天。当那小叫化子一下轿,就见有一个满洲装束的中年妇人,率领了一班红男绿女,迎拢着他,叫女婿的叫女婿,喊丈夫的喊丈夫,居然还有两名男女孩子,走上来对着他请了一个安,嘴里称呼他“老爹”。此时交谪声,解劝声,仆从叹息声,和尚艳羡声,声声并作,忙乱了好一会,才叫人领姑少爷到后面去沐浴更衣,归房歇息。
“由此不到几天,就从汉阳城外过了江,在武昌另寻觅了一所僻静据住下,便对那小叫化子说道:“你妹子(满洲人小姨皆喜作此称,以其亲热也。)不久要出嫁,咱们想绸缎还是南边的好。这里有个配好了花式的单子,是从前你媳妇儿出门用过的,现在咱们也想照样儿办一份,好在有的是银子,你就此去看哪一家东西好,照顾他买一点儿就得了!”他此时已是居移气,养移体的出落成一表人材,威仪不俗,当下就答应着“是”,便带了两名仆从,拿着账单银票,走到一家极大的绸缎店里去,照着那单上所开的花色,一宗宗配好了,算清价目,就将货物交把用的人手里先行拿回,他随后慢慢儿又拢了几处地方,买点零碎物事,方才回寓。不意一进门,早听见里面老福晋拍着台子骂道:“好一个混账行子!三番五次的跑出去,咱们都朝女孩子身上看,不记他的恨,怎么被白米饭养黄了牙齿,连自家的妹子出嫁一点东西都办不了?不知道要他干甚么的?”说着,又听见里面对着他那妻子道:“孩子们,你候他回来,就说我吩咐的,叫他赶快儿去把这杭绉里面的两油渍货换掉,别的话咱们都不讲,候回了京见着你老你爹爹再说,问他拣来拣去,怎么拣着这种好孩子!”接着便又听见他妻子呜咽着答应。那小丫鬟抱了那两匹退货,走将出来,正同他打个对面,两下脸上,都搁着有点不好意思。世兄,你听清了,却莫要错会了他两人的用意,在那小叫化子是养育之深恩图报,我不由俯仰生惭;在那假格格儿是夫妻之旧谊难忘,你怎晓分离在即!所以他两人如各怀意见,两不相谋。
“当下依那小叫化子就要实时去换;无奈公馆里已开午饭,他妻子坚留吃点东西再去不迟。他只得就坐下来胡乱刨了一两口,气冲冲的夹了那两匹杭绉,也不用仆从们跟随,竟一直的跑到那个绸缎庄上去,将两匹有油渍的货物朝柜台上一掷,口里是亲爹爹臭奶奶骂个不了,把他在家里受的那丈母娘一肚皮瘟气,都整个儿发泄出去,同那绸缎铺子里的人加倍寻衅。谁知还未等及那铺伙回出一句换与不换的话来,他就早自平空跌倒,不省人事。再等铺里经理人走过去一望,见他已是气绝身亡,伏维尚飨了。一时大家知已肇祸,就忙着一面知照地保,报县请验,一面就关请本邑绅董,向尸亲出头调处。无奈那位老太太价码要得过大,开口就轻轻的说了个二十万,把一个绸缎铺子兜底抄了把他备抵,也不够其数,只得就挺起肚子来同他打人命官司。那个旗婆也是硬着头皮,要铺子里人偿命,却又指不实哪个是杀人的凶手,只是胡打官司瞎告状,一直控到督抚衙门,奉批饬仰臬司秉公集讯,无任延讼。
“冤巧这个时候,正是我们老三由福建改省过来的那年,才算得了个臬辕发审局帮办,就碰见这么一起七世对头星,在他手里承审,便拿出一味子书呆脾气,死命的抱着江夏县原详,有验得该尸身遍体鳞伤,委系生前攒殴身死一语,竟硬断他是被铺子里人恃强打杀的。由此将店东铺伙,每日分起隔别刑讯。熬炼了好多堂,都不得实供,只得禀准臬宪,暂为定店东十年监禁,余人省释。一俟破获正凶,再行另拟。当时这起案子,也就这么将就结了。谁知那个旗婆,犹自贼心未死,竟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胆敢又到孝感县境一个大字号店里去,仍照这么一做,这回他却是恶贯满盈,自寻败露了。”正是:
天道直如三峡水,
人心曲似九回肠。
戴高帽政界有心传误圣经俗儒多耳食
何宸章说:“那旗婆又在孝感县境一个大字号店里仍旧这么一做,希图讹诈银钱,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忽被那做现任孝感县知县寇若准当场察破,供认前后计诱无主游丐,行毒尸诈赃,计共有一百余起之多。即我们老三承审不实的那宗案子亦在其内供出来。还算是上头看交情,才肯委曲成全的记了一次过。然而他业已气得连命都不要了,所以这件事,实实在在是他那送命的病根子啊!现在我兄弟有个唯一主意,多求安乐少求财。昨日一奉到宪札,就嘱办报销的朋友预备补解欠款,大约四处搜罗起来,再添上点现有的款子,总可以不出十日限期,赶紧汇齐备解。这边湖北省分,本来就不是甚么完全富庶之区,再加这几年又接着闹赔款,闹会匪,近来又闹甚么革命党。有个姓唐的叫唐才常,一日到夜睡在汉口娼窑子里,一味胡烧热说,同疯子一样。不是说他们军火有几十万,从哪里运到哪里,就是说他们军队有几万团,从哪一省布置到哪一省。自己全不知居其国而谋其主,是个甚么险事,还想做别的大举吗?不过城外闹的地方上民穷财尽,带累着在这边吃饭的人受苦罢了!”
我道:“据世叔说,那姓唐的既不秘密,难不成汉口同武昌一江之隔,那边各大宪就一无所闻么?”宸章道:“咳!怎么不知道呢?那个唐才常未正法的前几日,制台还派了亲信员带着令箭,去他寓里知照过他几次,叫他放安分点儿。地奈他此时业已骑虎不能自下,久不有君师在眼里了。胆是越闹越大,嘴里越闹越滑,外洋派他来的头目,又加紧一天几次减字密电来催他起事,哪里还能够在口舌上禁止得住呢?后来没有隔几天,就先把自己的革命掉了。还听说这一回,是吴元恺镇军亲身去逮捕的,连大令都没来得及上院请,不得已就将就着用自己营里的军令正法的呢!可见得当日事机是何等急迫了。”我道:“怎么三大宪近在同城,连支大令都来不及请叫?”宸章道:“怎么原是这句话,在可解不可解之例,或是当时恐请令露风,反多不便,亦未可知。但是目前政界中人,要紧是送上顶高帽子戴,恭维得他连屁都不放一个,才可以苟安其位。这个吴镇军做事,徒快一时,就怕他将来都有个将来呢!”
第5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