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不觉来到一所花厅门口。那文巡捕便立住脚,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忽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缨帽的家人,忙着用一只手将花厅门帘高高打起,只见大帅早便衣穿了一双靴子,站在主位上候着。那一种白面金须,神怡气爽的样子,却不愧三朝柱石。就是一头花白发养得有二寸多长,同上海堂子里倌人前刘海竟不相上下,未免殊欠雅观。我看了,忙紧走一步抢上前行礼,口中便顺便说道:“小侄一向奔走四方,少过来替宫保请安!”他回我道:“自家人不要客气,我腿脚有点不便,不能回你的礼了。”说着,就坐下来,问了问我父亲是哪年去世的,从前中举的那科是出在哪一位老师房里,听说我是选的一个知县,怎么不做,又去改就教职呢?我当时都一一的回答了。方想再找几句别话去说,不意刚一回脸,就猛看见那位同时谒见的人,忽然立起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本簇新红纸的履历来,对着大帅,左右开弓似的请上个双安,然后就用两只手扯开那本履历,先是左手举起,右手落下,斜欠着身子,对准大帅一献。后来又用右手举起,左手落下,仍前斜欠着身子,又是对着大帅一献,便把那本履历从新收拢,呈到大帅坐近的那张茶几上。复行屈一膝,请了一个安,答讪着坐下。我再去朝他脸上一瞧,不料那副小金丝眼镜儿,还架在鼻子上安然未动。细想他那种神情举止,直算在制台茶厅上演了一出跳加官的堂戏,真就很替他十二分捏着一把汗,生怕老头子看着反脸。
谁知我偷眼看去,造化他,大帅并未动气,还是满脸的笑容可掬,只徐徐的对他说:“你适才这个样儿,是谁教给你的?难不成在家庭里见着师父也是这样的任意顽皮吗?现在我们这个湖北省分,照你报捐的那个通判班次,差事实在少得很,而现在我这里就是人才缺乏,也不至于用得着这种优孟衣冠。今天好好儿的照呼你,可以赶快点回去,更多念几年书,学习学习世务。好在你年轻,再讲到出来做官还不甚过迟!”说着,忽又沉下脸来道:“我要查出你再在这里逗留,尽着闹笑话,除却我一面写信知照你的父亲,一面可就不要怪我要严参你的哪!听见了么?那人听着大帅一席话,说得全个雪白的白脸可怜竟涨成一叶隔宿猪肝模样,挣了半天,那个“是”字,还是在喉咙管里没有被他挣得出。
我此时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很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大帅就回过脸来对着我道:“这是瞿某人的公子,好端端不在家里做少爷,要想出来做官,却又连一点官礼都不知道。我倒不懂,他们一向在里面,这少爷怎做的?所以我说他还是回去好,候明天得了荫生再出来不迟!”后来,又略歇了歇了,重复对我道:“我们随便用茶罢!等一有了机缘,再派人过来知照你。”那花厅门外的站班,便一迭连声去喊叫“送客”,一般戴颜色顶戴的,头上红红绿绿,还拖着花翎燕尾,有的跨着刀,早已立了一条鞭,一个个都文绉绉的文绉绉,挺胸突肚的挺胸突肚,装出一种尚武精神,文明气象,在那里站班伺候。我就忙着离了座,请上一个安,谢了谢,便侧着身子,一步步退将出来。刚走到花厅转角上一个腰门口,就垂着手立下。那两旁伺候送客的家丁,还抢着在那里喊叫:“把王老爷的轿子请进来!”我急忙回道:“年侄没有坐轿,是步行了来的。”大帅也笑了笑,点点头道:“这倒还是书生本色,难得的!难得的!”说完这句,便把腰对着我躬了一躬,回身进去了。
我再看那位跳加官的朋友,此时却也不再同我争道,脸上的汗珠,足足有黄豆大小。一顶凉帽上面红羽缨,都全个儿倒披到前面来,被汗沾得满头满脸,一塌糊涂。只有那副外国金丝眼镜,还是耀日争光,晶华夺目,不减先前进去时一种丰彩。我看着他当时跟在我后面,一步步挨了走,便满拟回过脸去,同他周旋两句,好彼此都遮一遮羞耻,闹一闹客气。无奈被一班戈什哈才候大帅掉转身,便就一齐拥上来,七言八语的替我道喜。内中还有一个笑着道:“我们老头子从来见客都没有这么种大工夫,今天你老爷真正是泥金的面子呢!”那些话一岔,及至转过身找他,已不见了。大约是乘着我同那班人说话的工夫,竟自溜之乎也!我也就笑着谢了谢他们的照应,立时返身回寓。
接下来制台在晴川阁公请司道,明日又是司道回请制台,却都摊着我食指预动,我却不便过屠门而大嚼,直同摆活祭的样儿,受一口热气罢了!如此又因循了好一向,真是光阴易过,又早夏尽秋回,凉风渐至。张巡捕虎威那里,虽也曾去过几次,但其人利重于身,难期匡掖;又因为督辕谋事一层,迄无消息,只得想再去望一望何宸章,再作道理。及至问人黄花涝厘局,佥称归黄陂县经管,由汉口坐车去还有四五十里多路呢!当晚预备来日一早动身,不意到了夜间三点多钟,忽然接着督辕传见的差信,说是制台立等问话。我听了,急切摸不着深浅,正不知是吉是凶,只得实时上院禀见。
谁知从夜里三句半钟进了手本上去,直至午后一时才得见面。原来是为的一时没得甚事可以去调剂我;又加大事班子够不上,例差非本省人员不能轮委。至于洋务交涉,本可以随便委人的,及问了问我,又不甚谙练,所以就想到何丞身上去。因他到差未久,竟被空解一万余金的指拨甘肃协饷,本意就想撤差查办的,后来听说我父亲同何小宋尚书那边有渊源,何丞既是小宋尚书的侄儿子,我却不见得不认得的,因此就想着留这个大人情把我去做。一者可以和衷共济,叫何丞早早弥补亏空,不至名挂弹章;二者也使我得沾余润了,此年家子一点世情。第三日辰牌时分,就奉到湖北厘金总办司道会衔的委札,上面说得词旨严切,限文到十日内,扫数解清,如违即着该委员会同黄陂县印官,将亏欠正款之某某,押解来省,听候详请督宪严参,仍着设法补缴,毋违。此札一大篇子官样文章,但我有了上头的先入之言,看着未免好笑。当即循例到各处去谢委禀辞。
本日江夏县又闻风要好,送了四名夫马、一乘中轿过来,伺候动身。直至黄昏左近,始抵该局驻扎之所。见了面,两人都是悲喜交集。大家稍微谈了谈公事话,宸章世叔便提起一件事来对我道:“小雅世兄,你来得正好!我兄弟自西林老三去世,就早想请你过来替我帮帮忙,只是久未通信,又不在知你是驻足何所,是以这一颗心迟迟未发。现在恭喜你比我先得近水楼台了,可羡!可羡!但是目下做官一层,我兄弟真是越做越怕。即如这湖北地方,年年乱旱,灾歉频仍,民间连自己衣食两个字都兼顾不足,哪里还有余钱来行商坐贾去买卖货物呢?他既不买卖货物,我们这厘金哪里有得来抽税?上头却打杀老婆睡死妻,不问你是一粒瘪芝麻,也都要榨出油来,闹得打杀较。然而不管他,究竟还算是有颗木头戳子抓在手里,不至于忍饿。若说到我们老三身上,不但闹成叫化子没蛇弄,竟是为着一宗奇怪的案子,气得连性命都送掉了。当时他写信把你的辰光,本因事太烦琐,一时病中未能备载,所以没有提及。现今你既是自己来,我不妨枝枝节节的告给你,也好增长增长阅历,将来恭喜你自己临民的时候,肚里能多添一件案情,即可以少有一分误会呢!”我笑道“小侄就怕没有这个遭际,但是三世叔怎样好端端的一个人,竟会气坏了,倒要请问请问是回甚么事?”
第5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