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那里对着房门楞上红纸条子出神,不提防从房里忽地钻出一个妇人来,一阵香风,正在我的肋下撞了过去。接着房里又跑出一个未着长衣的男子来,赶上前一手揪住这妇人,连推带抱的两人嘻嘻呵呵拉进房去。只听见那妇人口中带着笑嚷道:“我不来了,黄师爷真的这么闹,老爷一下子回来看见,成个甚么体统?我不来了!”说着,又是一阵嘻嘻呵呵笑个不住。我再一留心,见那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倒是个小白脸儿。那妇人也不过二三十岁,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再加一双媚眼,两道秀眉,对着人有意无意的低眸一盼,也觉得有一二分骚态撩人。我心中认着是杜老公祖带来的随身侍妾,颇怪他帷薄不修。转念既是姨太太,自必有仆妇跟随,如今这房里并无别项女眷,其非姨太太可知。或者是个私娼,叫了来伺寝的,亦未可知。再朝着房里一听,却是放着房门帘,银蒜低垂,玉人无语,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我正欲转身回房,忽然听见客寓门外一阵嘈杂,接着那两扇中门呀然开放,一把红伞,一顶蓝呢四轿,抬了进来。及至下了轿一看,原来就是适才出去的那位杜老公祖拜客回来。又猛听得九号房中咯喳一声,只听那女人埋怨那男子道:“你看,你这个人心倒有多粗!连帐子都被你弄掉了下来。”那男子回道:“这才叫做戏台上出大恭,大家唱不成哩!”两人说了,又是笑将起来。我其时正吸着一口吕宋烟,听了这句话,也不由的要笑,几乎被那口烟呛出眼泪来。
及至回过头去一望,那位杜老公祖下了轿并不回房,还衣冠齐楚的立在那客寓里一间会客厅旁边,不住的用手去拈他那朝珠上的纪念。几名跟班的却是川流不息在栈门口,张头探脑的向街上望。又听见那杜老公祖扯着滴溜滚圆的地道京腔嗓子,对着他的用人问道:“到了么?”有个年轻的跟班见问,垂着手先答应了一声“是”,又回道:“还没有到。”我看了看此种神情,想必是专诚候一位尊客来拜会的光景,所以有这种出门如见大宾的现象。不多一刻,听见远远的锣响,只见一个跟班的气喘呼呼的跑进来喊说:“到了!”杜老公祖便忙将一双马蹄袖子放了下来,然后举起右手无名指,对准暧帽的中缝,同他那鼻准一丝一毫都不歪,必恭必敬的站在那客寓的二道门里边,宁神息虑的静候。跟班的个个都带头红缨大帽,站在天井里伺候。
少停一会,那锣声更近,红黑帽子,一递一声的哼呵,轿子已经在门口打住。忽见一个像号房的人跑进栈房,手里举着一副红全简大帖,口中不住的嚷道:“宝应王少爷住在第几号房间呀?我们是府大人亲自来拜会谢步的呀!”我一听,才明白是我年伯来同我闹官场虚套。当下栈中茶房将那人领到我面前,他就冲着我请了一个安,笑嘻嘻的说道:“我们大人来替少爷请安谢步,还有要紧公事要当面谈呢!”我将帖子接过来一望,上面写道:“世愚弟李延萧顿首拜。”我便赶忙的对那号房说道:“这称呼是万不敢当!我此番未曾带有用人,就烦你替我说我不在寓里,挡你们大人驾。如有话吩咐,少停到衙门里去领教就是!”那号房领了我的话,转脸出去,对他们本官说了,接着又听见锣声,我知道我年伯已是回去,但是我心中甚不放心,不知要与我有甚么要紧话说。我本来秉性急燥,随即进了房,就想穿件马褂,立刻前去禀见。谁知我才跨进房门,又是一个戴红缨帽执帖的家人跟着我进来,倒把我吓了一惊。及至接过帖子来一看,却是一行官衔小字的手本,我心中已猜到八九分是那位杜老公祖,我便不去看那手本上是写的甚么,当时装着不认识,沉着脸对他说道:“你们老爷是谁?这帖子恐是拿错了的罢!你回去问一问,明白了再来。”我说完这几句话便不去理会他,我自去开箱找寻衣服。刚巧府里二少爷有封信来给我,拆开一看,却是已经封备楼船一只,停泊桃叶渡,替我接风带饯行。这位二少君表字云卿,早已中过翰林,为人风流倜傥。我去见年伯的时候,在签押房里会过一次。如今他既高兴来交结我,又何能装着假道学的模样不去应酬他呢?当下就给了他一给回片,说是即刻就过来奉陪。
我等府里送信的人去后,再看看那杜老祖的跟班,已不知是何时溜了出去。我心中本来有点瞧不起这一班人,他既知难而退,正合我的意思。我便一边穿好了衣服,将房门锁起,一面就寻找茶房来交代他的锁钥。刚要朝外走,忽听间壁房里,王八兔崽子的乱骂,又说:“这点儿小事统不会办,要你们一班混账行子干甚么的?明天替我一起撵了出去!有个跟班的立在房门口,说是:“老爷在府里的时候,小的去院上探听,是李大人的号房对我讲,说他们大人一下院,就要到集贤栈去拜个宝应老爷。小的听到这里,就赶紧的来回老爷了,做梦也想不到这栈里会有两房宝应客人!”我听到这里,才明白适间那位杜老先生一番恭而有礼,却是误会所致。我再瞧一瞧时表,已是六点一刻,急急的来至淮清桥桃叶渡口,远见一只头号灯舫停泊在钓鱼巷官妓韩延发家河房后门,船上已是珠围翠绕的一片笙哥。
云卿望见我来,便招呼将船解了缆,拢近岸来,搭了扶手。我上了船,看见舱里已有三位生客,却都不甚相熟。我就先向主人行了礼,云卿便一位一位的为我介绍。原来一位是云卿胞弟葆生;一位是本署的钱席钱晋甫;一位有胡须的四房舍孔,却是翻卷的少爷文大爷。我次第通了名号,那只船已是容与中流,向东水关而去。
时正三月中旬,轻寒未退,盈盈一水中,拥出一丸凉月,与东关头城圈里面丐户两三灯火互相明灭。再转面一看,却是一带丁字帘栊,灯烛点得如同白昼。原来这东关头有一连二十几座城洞,都是伙食乞丐居住。一般有领袖管束,名曰丐头。遇有官府过境,丐头就率领了群丐去挽舟牵缆,却好与钓鱼巷官妓河房遥遥相对。本是前明朱太祖创设的,所以警戒后人,倘要在钓鱼巷乐而忘返,则必有入东关头身为乞丐之一日。我当时见此情景,又想起旧地重游,不觉凄然浩叹。正是:
多情惟有秦淮月,
不照兴亡照美人。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