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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当时我因他是我母亲的姨侄女,又不便同他时常吵闹,只好想出一趟门,回避一年半载。彼时我不在家中,或者他们婆媳渐生和睦,把这权利化归乌有,亦未可知。我主意已定,便屡次求我母亲放我出门谋事。我母亲不但不肯让我出外,而且以大义申饬了我一顿,说我燕尔新婚,理应同新妇在家朝夕侍奉,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他老人家养育一场。说罢,就嚎啕痛哭,倒把我己吓了开口不得,只得候了好一会,等我母亲怒气稍平静些儿,因轻轻的禀道:“不是我做儿子的放着现成福不享,一定要抛妻撇母,背井离乡,只因家中素来和睦,设或将来自我发难,弄得骨肉参商,岂不要被人唾骂?所以还是暂离膝下的好!”我母亲听了我一番话,摸不着头脑,只好带怒叫人将我的媳妇儿喊来,就把我说的话去告给他,问他知道不知道。他起先也是一窍不通,两只眼睛望着我发怔,后来忽然回味,不由的脸泛桃花,一言不发,只管朝着我敢怒而不敢言。又像似含着一包眼泪,欲申诉又无可申诉的样子。我此时终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想起他离慈荫太早,失人教育,以致做女孩儿家的义务多有缺憾,反动了个矜怜他的念头,也就不欲当着母亲深追同他过不去。于是低了头,长叹了一声,不辞而出。
刚刚的退到天井里,忽见家人们传进一封马递文书来,我急忙接过一看,并非别人,正是我那李筱轩年伯由南京府署发来的信。我当时不知底细,心中疑惑不定。及至拆开一看,原来是我年伯替我将我父亲在日兼办的几宗差事,统留一年。又代我荐了个句容县张大令的书启兼杂务馆地,每月束是英洋二十四番,连关约附在信内寄来,嘱我见信即刻动身,慎勿延误。我自思此番可巧师出有名,遂拿了来信去禀知我母亲,商议第二日就动身前往。我母亲虽是不愿意我远出,然见我有了馆地,也不便十分拦阻,只好勉作欢颜,嘱咐我遇事谦和,不可恃才傲物,我一一的答应了。只有我媳妇儿见我飘然远举,毫不以室家为念,便误会我是一种薄幸人物。虽经我再三的抚慰,终觉有点不好过的意思。我也只得明知故昧,同他胡混了一夜,托他安心侍奉婆婆。且家中统共只有亲丁三口,我如今再出外,只余婆媳两人,切不可稍存私念,自寻苦恼。
到了次日,雇了一只长行的邵伯划子船,辞别了母亲,将行李搬上。时值初春天气,寒威较重,适东北风大作,正是一帆饱挂,不到两三日,早望见两点金焦,长江如疋练一般,舟子打起锣来,乘着顺风,那只船如弩箭离弦,顷刻间已至石头城下。我就算还了船钱,将行李雇了两匹马,驼至城内状元境一丬集贤客栈内住下。
明日就去江宁府衙门禀到禀见。我的那位李年伯见了我,甚为欢迎,对我说是:“你来的甚好!如今我荐你的这位张大令,却是与你父亲同我皆是同年,而且与现任制军张香帅又是会榜同年。目下不知因着一桩甚么事,急得发了疯症。前天藩台瑞方伯意欲将他撤任,是我回明了制军,说张令半世青灯,一行作吏,到任后吏治过于勤劳,偶染痰疾,刻已稍愈,若把他平白撤任,不独张令性命将有不保,亦且将来地方官将无人肯尽心办事。当下制军沉吟半晌,对我说道:“此事昨日藩司已经回过我,我因为同张令是老同年,却未曾答应,看他那副神情,似乎还未知道我同张令是有年谊的样子。好在张令同你也是同年,此事就烦你转致藩司,请他替张令设个法子,只要公私两益就得了!;我只得答应了下来。刚巧翻卷那边已经有了消息,派了传事号房在院上候我出来,对我说是:“翻卷有要事待商,立等传见。”我下了院,不及回到自己衙门,就一径去上翻卷衙门。我下了轿,刚要上官厅,不意翻卷的执帖家人走来回我说是:“翻卷吩咐过的,李大人早到早见,晚到晚见,叫家人们伺候着,一到请不必落官厅,就请到内签押房里坐。”我当时就随着那名执帖家人进去,谁知翻卷已经在花厅前面,笑容满面的拱着手迎了上来,不容分说,一把携了我的手,一直的扯到签押房里面坐下。也不容我行礼,口中对我嚷道:“句容张令,兄弟实在不知道同大帅及老兄有年谊,兄弟一时胡涂,误听敝署钱幕潘静斋的话,说张令痰迷心窍,恐怕贻误公事,所以回明了大帅,要想派个人去代代劳。如今既知道是老兄同大帅的老同年,这撤换的事,兄弟是万不敢做到。但是须想个妙法,要地方上公事既不搁误,张令又可在任安心调理,兄弟方大帅及老兄面上交代得过去,所以请老兄过来,彼此商议商议!”一时那位钱谷师爷也过来了,又说了许多不知得罪的套话。于是大家公议,想出了一个法子来,当时是我说:“不如由卑府委一名发审委员去,代张令襄理庶务;再写一封信,将大人成全他的意思,知照张令,嘱他赶紧医治如何?”翻卷听见我的话,用手拈住八字胡子,点着脑袋说:“甚好,咱们就这样办!老兄回了衙门,费心在候补知县里头委一名去就是了。”彼时我答应了一个“是”,翻卷一端了茶碗,我就辞了出去。
谁知翻卷送我到宅门口,回身进去。我刚转过脸来,忽听得后面一声怪叫,我再掉转头去一瞧,却是翻卷唱京调二簧的声音,我只好装着聋子没有听见。此事前日已委了一位姓吕的去,也是山东人,与张令同乡,他们又一向交好,此番去当他的发审,是无有不合适的。这吕委员到差第二日,我就接着张令的禀函,他甚为感激,并同我要位知医的朋友去诊病,带办书启,这是明明投桃报李的意思。我所以想到你身上,就把你荐了去。再者,从前老年兄在任兼办的文庙乐舞同各书院监院点名的差事,我早回明了制军,委你们的后任接办。其中统留一年薪水,候你来领,你明日即具一张墨领来,将此项银子领去,虽然不多,也可以寄回去稍微贴补家用!”
我听见我年伯一番话,感激无地,简直差一点儿哭了出来,只有听一句,答应了一个“是”字,直至听完,我方住口。我年伯还要留我便饭,是我立意不肯;又将我母亲替年伯母年伯请安的腐套说了一遍,我年伯也问了问家乡近况,一路辛苦以及来省现寓何处,我又一一的告给他听。
见日已过午,恰好有人来拜会,接着又是督院传见,我就乘势辞了下来。从府署回寓,略一转弯即到。才走至我住的第八号门口,猛抬头看见一人,黑胖四方脸,两撇黄八字胡子,戴了一顶暖帽,水晶顶花翎,身上穿了一身灰鼠袍套,跟班的倒有六七个。那人仰着脸朝天,鼻上架了一副又黑又大的墨晶玳瑁边眼镜,从第九号房间里一掀门帘,踱着官步出来。跟班的狐假虎威,口中吆喝着叫我让开,便一迭连声嚷叫“伺候呀!伺候呀!”我再留神一看,见他那门楞上贴了一纸梅红片子,上面写着“正任宝应县杜寓”七个字,此时才明白是我们老公祖杜法孟,不久我因案吊省察看的。我心中想着:这班狗奴,主人业已闹出乱子来的时候了,功名保得住保不住尚不可知,住在一个客寓里,尚且如许吆五喝六,眼下无人的式样,若是印把在手的时节,还不知要怎么鱼肉乡民,涂炭地方呢!怪不得一个好端端的实缺知县,弄得撤任调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