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朴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姓梅的?朴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鲁不敢说。朴哦。
鲁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朴哦?你说说看。
鲁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朴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鲁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朴(苦痛)哦!
鲁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朴(汗涔涔地)哦。
鲁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朴(抬起头来)你姓什么?鲁我姓鲁,老爷。朴(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鲁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朴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鲁亲戚?朴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鲁哦--那用不着了。
朴怎么?鲁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朴(惊愕)什么?鲁她没有死。
朴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鲁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朴哦,救活啦?鲁以後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朴那么,她呢?鲁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朴那个小孩呢?鲁也活着。
朴(忽然立起)你是谁?鲁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朴哦。
鲁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鲁我前几天还见着她!朴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鲁嗯,就在此地。
朴哦!
鲁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朴不,不,谢谢你。鲁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朴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鲁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朴以後她又嫁过两次?鲁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朴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鲁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朴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旧衬衣?朴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朴要哪一件?鲁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朴(惊愕)梅花?鲁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朴(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鲁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朴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鲁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朴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鲁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朴(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鲁不是我要来的。朴谁指使你来的?鲁(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朴(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鲁(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朴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级,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鲁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朴从前的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鲁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後,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朴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鲁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朴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
朴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朴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比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低头)哦。
朴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的罪过。鲁(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朴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鲁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朴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