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科学中华而不实的作风>第17章
坚信科学的人必须牺牲自己的个性,必须懂得个性并非真实的而是偶然的,从而从个人的信念中把它抛掉,而走进科学的殿堂。这个考验对于一些人是过分的艰巨,对于另一些人则又过分的轻松。我们看到,对于华而不实的人来讲,科学是不可企及的,因为他们与科学之间有个性隔在中间:他们用战抖的双手抓住它,不肯接近科学的激流,唯恐浪涛的迅速运动会冲走并淹死他们;即便走近,他们那种明哲保身的顾虑也使得他们一无所见。对这种人来讲,科学不会展示开来的,因为他们并不向它作自我展示。科学要求一切人不是别有用心地而是心甘情愿地献出一切,去领受沉甸甸的清醒知识十字勋章。对任何人都不肯推心置腹的人乃是一个可怜虫;那一门科学都把他拒之于大门之外,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深信的宗教家,也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真诚的艺术家,也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刚毅果敢的公民:他不会得到朋友的深挚的情谊,也不会遇到火热的互相倾慕的目光。爱情和友谊都是互相响应的回声,它们给予多少,取得也是多少。与精神世界的这些吝啬鬼和利己主义者相反,也有一种败家子和浪费者,他们无论是对自己,无论是对自己的财产都是毫不爱惜的:他们欣然地在普遍中消灭自己,听人一说就可以像脱掉脏衬衣一样丢掉了自己的信念和自己的个性。可是他们追求的新娘是刚强的,她之所以不肯占有这样一些人的心灵,是因为他们轻率地就把心灵交出去了,并且不要求回答,——反而以躲开她感到满意。她是正确的,他们随便舍弃的个性也是好东西!那末究竟应当怎么办呢?既要把自己的个性毁掉,同时又要保持自己的个性,——这真是新的卡巴拉的神秘把戏:在科学之中个性是消亡了;可是,个性在普遍领域中的使命之外就没有其他使命了吗?如果这个使命是个性的,那末正因为科学概括了个性而使个性消解了,科学并不能吞噬掉这个使命的。个性在科学中消亡的过程就是从直接天然的个性到自觉的、自由理性的个性的形成过程;个性的中止乃是为了再生。抛物线不是消失在抛物线方程式之中,数字不是消失在公式之中的吗?代数学乃是数学的逻辑学;它的算法就是普遍规律、结论,就是在同类、永恒、毫无个性的形态之中的运动本身。然而抛物线只是消隐于方程式之中,并未消灭于其中,数字对公式亦然。为了得出真正的实在的结果得把字母变成数字,使公式获得活的生命,进入它所从出的、在其中运动着的、因得到实际结果而终止的事件的世界,一方面又并不消灭公式。计算执行了它的实用任务之后,仍然是静止的东西支配着普遍的东西的领域。只要我们不忘记思辨科学不仅仅是形式的科学,不忘记它的公式完全一致于它的内容本身,从形式科学作出的例子总是可以帮助理解的。
总之,在科学中获得解决的个性,并不是一去不复返的消亡;它所以必须经历这一场死亡,为的是证明其不可能。个性之所以必须作出自我否定,为的是制造出真理的容器,自我忘却为的是不致使自己妨碍真理,而可以接纳真理和它的一切结论,其中也包括揭示其确实不移的恢复自存的权利。在天然的直接性上死亡正意味着在精神方面的再生,然而并不像佛教徒寂灭于无限的虚空之中。这种自我征服在有斗争的时候是可能的,也是真实的,精神的成长正像肉体的成长一样是困难的。饱经忧患从苦中得来的东西方会变成我们的;我们不会珍视白白落到头上的东西。赌徒会把金钱一把一把地掷去。假如亚伯拉罕毫不犹豫即可杀掉以撒的话,那么还用得着去考验他吗?*旺盛而强有力的个性不经过一番战斗是不会向科学投降的;它不会白白地退让一步的:自我牺牲的要求使它切齿痛恨,可是一种不可违抗的力量使它倾向真理:随着一次一次的打击,使人渐渐觉察到跟他进行角斗的乃是一位抵敌不过的强者;他呻吟也罢,哀泣也罢,总得把自己的一切,心也好,灵魂也好,都一点一点地交出去。这有如奥德赛就要被浪涛淹没时死死地抓住宕石,在他遇救之前,用自己的鲜血染红岩石,并在上面留下自己一块块的肉一样。胜利者都是无情的,它要求一切——至于被征服者则要交出一切:不过胜利者其实并不攫取什么,因为人间的事物对它又有什么用呢?本来就应给予人,而不是向人攫取。对于永远处于抽象世界的形式主义者说来,对个性的让步是没有意义的,因此经过这种让步之后他们一无所得;他们忘掉了生命和活动:他的诗情和欲念在抽象的理解上获得满足,因而他们对于牺牲个人幸福并不感到费力、也不感到痛苦。他们可以满不在乎地杀死以撒。形式主义者把科学当作一种外在事物加以研究:他们可能在其肯架上、在其表述上通晓到某种程度,于是就认为他们自己已经接受了它的生气勃勃的灵魂。必须把整个生命都献给科学,这才可以不只形式地掌握它。折了腿的人比任何一个医生都要更充分更确切地了解拆骨的痛苦。历尽精神现象的苦恼*,耗尽火热的心血、苦痛的泪水,因怀疑而消瘦,对许许多多的事物珍惜怜爱,热爱真理,并把一切都交给真理,——科学教养的抒情诗篇就是这样的。科学成了可怕的吸血鬼,成了任何符咒也驱除不掉的精灵,因为人一把它从自己的胸中呼唤出来,它就无处藏身。这里必须丢开下面这样的愉快的念头,即每天跟明智的哲学家进行一定时间的谈话,以便形成智慧和装饰回忆。
可怕的问题是寸步不离的,不论这个不幸者逃到那里,用达尼拉火热的字母*写着的这些问题总在他的面前,并且引他走向深处,用神秘的危险吸引人的深渊的魔力是无法抵抗的。蛇在做庄家睹牌;以合乎逻辑的平常架势淡淡地开始进行的睹博,很快变成殊死的竞争,一切珍藏已久的梦想,圣洁而优美的怀想,奥林普斯和哈德①,对未来的希冀,对现在的信念,对过去的赞美——这一切都依次出现在纸牌上,接着它慢吞吞地揭开抵牌,不带笑,也不表示讥笑,也不表示同情,用冷漠的口吻再说了一遍:“完蛋了。”还用什么做赌注呢?都输光了;只好拿自己当赌注了;赌牌的对手下好了赌注,于是从这一刹那赌博开始发生了变化。不能赌博到最后一次分牌的人,输光而走的人是可悲的,这或者是被热诚信仰的渴望所苦,而被苦痛的疑虑的重负所压倒:或者是把输认为赢,怡然自得地忍受着自己的失败;前者乃是一条导向精神自杀的途径,后者乃是导向无灵魂的无神论的途径。具有用自己做赌注这种毅力的个性,是无条件献身于科学的:但科学已不能吸取这样的个性,而且它本身也不能消失于过于广阔自由的普遍之中。毁弃自己的灵魂的人将找到灵魂。谁因为追求科学而这样受苦,谁就将不仅获得作为是真理的骷髅的科学,并且将获得作为是在活生生的组织中展现出来的活生生的真理的科学;它在科学中安身,对于自己的自由也好,对科学的光明也好,都不再感到惊异,不过跟科学和解它还感到不够;恬静的直观和幻影的幸福它还不满足;它想望生活中的充分的喜怒哀乐,它想行动,因为只有行动才可以使人得到十分的满足。行动即个性本身。当但丁登入既无号泣亦无叹息的光明乐土的时候;当他看到天堂无形体的居民的时候,他开始为他的肉休所投射出来的身影而感到羞耻。来自尘俗世界的他,在这个光明的天上的乐土之中没有一个伙伴,于是他拄着他那无家可归的流亡者的藜杖,再次回到我们的谿谷中来,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迷失路途了,不再由于劳顿和疲备而颓然倒在中途了。他已经历过一段成长过程,他已经历过一段苦难历程;他漫游过生活,经历过地狱的痛苦:哀号和呻吟使他失掉了知觉。于是张开了昏花而惊异的眼睛,恳求一点点的慰藉,可是并没有慰藉,而又是一片呻吟声,enuovitormenti,enuovitormentati①*。可是他一直走到留泽菲尔②那里,然后他才经由光明的净罪听上升到无形体生命的永世极乐的境界。他是得悉了有这样一个世界,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是摆脱尘世而幸福的,——然后又回到生活中来,背起了生活的十字架的。
①希腊神话中的天堂和地狱。——译者注
①(意大利语)又是新的苦难,又是新的受难者。
②魔鬼撒旦的另一个名字。——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