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性格中最大的长处之一,就是极端轻而易举地接受并占有别人的劳动果实。而且不仅轻捷,同时还很巧妙,这是我们的性格中最富人性的一面。不过这个优点同时也是一个极大的缺点,因为我们很少有人能够坚定不渝地潜心劳动。我们很喜欢假手他人火中取栗:让欧罗巴流着血汗去发掘每一条真理,做出每一件发现,让他们经受沉重的妊娠、艰辛的分娩和折磨人的哺育这一切苦痛,——而婴儿却归属我们,这我们似乎觉得是合乎事物规律的。我们忽略了,我们将弄到手的婴儿乃是一个养子,我们跟它之间并没有有机的联系。一切都很顺利。不过当我们接触了现代科学的时候,它的顽强性就应该使我们感到惊奇了。这个科学是到处为家的,——就只是不会在不播种的地方使人丰收。当然,它不仅在接纳它的每个民族那儿,而且也在每个人那儿萌芽,滋长。我们只想抓往成果,就像捕捉苍蝇似的攫取它,可是把手张开来的时候,我们不是自欺欺人的认定绝对就在这里,那就是懊丧地看到,手掌中原来是空空如也。问题在于科学是真正存在的,它也有伟大的成果;不过单独的成果是根本不存在的。这有如活人的脑袋由脖颈连结在躯干上的时候,里面就充满思想,离开躯干时那个脑袋就只不过是个空洞的形式。这一切在我国比在外国当然更使华而不实的人惊骇、伤心,因为在我们这里科学和科学的方法的概念远不如别国那样发展。我国华而不实的人大哭大叫地指证他们受了西方骗人的科学的欺骗,说科学成果阴暗、暧昧,虽然也有“如此这般”等等条理清楚的思想。这种话之所以对我们是有害的,是因为没有一句荒谬和迂腐的话,不是我国华而不实的人以令人惊异的确信发表出来的;而且也因为我们关于科学尚未建立起最普通的概念,因而群众就会把这些话信以为真:有一些先行的真理,譬如在德国,是为人深信不疑的,可是我们没有。关于这些真理那里已经不再有人议论,可是我们尚无人议论。在西方反对现代科学的战争,所表现的是国民精神中世世代代发展起来和在顽固的独特性中变得更加坚强的某些因素,回忆不许他们后退:譬如从新教的片面性中产生出来的德国虔诚主义者们*就是这样的。尽管他们从现代生活中被排挤出去的处境如何可悲,但是不能否认他们有着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用来进行殊死搏斗的韧性和彻底性。我国华而不实的人假如把这种国外的病症接纳过来的话,由于没有前行的事实,他们的浅薄性和非理性也会令人吃惊的。他们对退却不会感到羞耻,因为他们尚未前进一步。他们是永远旁徨在科学殿堂门外的人——他们是无家可归的。可是假如他们能克服东方的懒惰,切实地把注意力放在科学上面,他们是会跟科学和解的。不过糟糕就糟糕在这里。我们就像一到八岁就讨厌文法一样,一到成年就讨厌科学。艰深和暖昧——是科学的主要罪状,在这个主要罪状之外,还附加了一些其他的非难:虔诚主义的、伦理的、爱国的、感伤的。歌德很早以前就说过:“在他们谈论书籍暧昧不明的时候,应当问一问暧昧不明是在书里呢,还是在脑袋里。”一般总是以困难做口实,——可是这种非难总有点不体面,这是一种疏懒成性的、不值得提出的非难①。科学不是可以不劳而获的,——诚然;在科学上除了汗流满面是没有其他获致的方法的,热情也罢,幻想也罢,以整个身心去渴求也罢,都不能代替劳动。可是他们就不爱劳动,而只是以下面的想法自慰:现代科学还只是在整理材料,要有超人的努力才能懂得它,但很快就会从天上掉下,或者从地下钻出另一种容易的科学来的。
①我们对科学也许还有这样一种无理的非难:它为什么使用一些不常见的语言。呢?——可是对哪些人才是不常见呢??——赫尔岑原注
“难深,不可解!”可是他们怎么知道这点的呢?难道置身科学之外就会知道它的艰深程度吗?难道科学就没有一个正因为是原理、是犹未发展的普遍性、所以就浅显易懂的形式原理吗?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们以不可解做为口实是对的,比他们所认为的更对。假如我们来考察一下:为什么有许多人尽管渴望并追求真理,而仍旧学不好科学,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本质的、主要的、普遍的原因,那就是他们都不了解科学,也不了解要从它那里得到些什么。有人会说:如果爱好并致力于科学的人们也不了解科学,那么科学究竟为谁而存在呢?难道像炼金术一样只是对懂得其中的术语的它的术士才存在吗?不是,现代科学对每一个只要有活的灵魂的人,肯献身并老实地对待它的人都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这些大人先生们煞费苦心地、“别有用心”地来对待它,想考验考验它,向它要这要那而又不肯为它牺性什么:这么一来,尽管他们像蛇一样聪明,——而科学对他们仍然是毫无意义的形式,逻辑上的casse-tete①,不含有任何实体的东西。
①(法语)难题。
放弃自己的信念就意味着承认真理;只要我的个性跟真理相抗衡,它就限制真理,压抑真理,使真理屈从,听命于它的恣意专横。珍惜地保留个人信念并不是真理,只不过是他们叫做为真理的东西而已。他们爱的并不是科学,而恰恰是他们可以在其中自在地梦想和自我陶醉的对科学的蒙眬、不定的想望而已。这些智慧的探求者,每个人都走自己的小径,过高地估计自己的丰功伟绩,过分地疼爱自己的聪慧的个性竟达于难于割舍的程度。有过一个时期,好多事情只因为向往和爱慕科学就可以得到原谅;这个时期已经过去了;目前光是那种柏拉图式的爱情是不够的了。因为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我们非把爱情变成行动不可。可是是什么使人这样顽强地坚持个人信念的呢?——这都是因为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憎恶普遍的东西,它使人脱离人美,要把他放在特殊地位上;对于它来说,除了自己的个性,一切一切都是无关的。它到处随带着自己恶毒的气氛,弄得光明不被歪曲就无法透过它。同个人主义携手并进的还有自豪的傲慢态度;以毫无礼貌的玩忽轻浮态度翻开科学书籍。但是,尊重真理——这才是大智的起点。
哲学的地位对于它的钟情者来讲,并不比奥得赛在外不归时的佩涅洛普①的处境更好一些:没有人保护它;它不像数学,有公式、图形的卫护,在它的周围也没有各种专门科学在自身周围建立的那种栅栏。哲学的极其包罗万象这一点使人觉得它从外面即可以了解似的。思想这种东西越包罗万象,越富有普遍性,则就越易于被人作皮相的理解,因为内容的各个局部于其中并未获得发展,人们也就猜想不到它们存在着。伫立海岸眺望明镜般的海面时,可能对游泳家的胆怯感到诧异:风平浪静使人忘却了它的渊深和贪婪,——海水看来好橡是水晶或坚冰似的。然而游泳家是清楚地知道能不能信任这种冷漠和平静的。在哲学里面正像在海洋里面一样,既没有坚冰,也没有水晶,一切都在运转,流动,生气勃勃,每一点都同样的渊深:在它的里面,正像在熔炉里面一样,熔解着落在它的无始无终的循环之中的一切坚硬的、石化了的东西,但同时,却又像海洋一样,它的表面光滑、平静、明亮,一望无际,并倒映着青天。由于这个视错觉,华而不实的人就勇猛地走上前去,对真理毫无敬畏之情,对于工作了约三千年才达到目前发展的人类的劳动毫无敬意。他们连门径也不打听一下,就轻率地沿着起点滑下去,自谓了解它,也不问询一下科学是什么,科学能给他们一些什么,而强求它作出他们想要向它征询的答案。一种模糊的预感认为哲学应当解答一切、应当为人调解、给人安慰,因此就要求它提供自己的信仰、每一个假说的证明,失败中的慰借,天晓得他们不要求的是什么。科学的严正的、消除热情和个性的这个性质,使他们吃惊;他们感到奇怪,认为他们的期望被辜负了,他们被迫在他们寻找憩息的地方进行劳作,而且果然在劳作着。科学不再使他们喜欢了;他们取得某些成果,这些成果在他们所采取的形式之中是毫无意义的,他们把这些成果绑在耻辱的柱子上,当作科学来加以鞭挞。请看,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合乎资格的法官,因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智慧和他在科学上的优越地位深信不疑,既使他只读过一本概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说:“世界上没有人会认为不学做鞋手艺就能够做鞋、即使每个人都有两只脚作鞋样也好。哲学连这种权利也分享不到。”*个人的信念乃是一个终审的武断的法庭。那末,这些信念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呢?——那是从父母,媬姆,学校那儿,从好人和坏人那儿,也从自己有限的一点智力中得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智慧,——不必关心别人怎么想”。当涉及的不是日常偶然琐事而是科学的时候,要说这句话,那就心须是一个天才或是一个疯子。天才是不多的,这句名言倒是经常有人一再的讲。
①古希腊传说,佩涅洛普是在外飘流长期不能归家的英雄奥德赛的妻子,由于奥德赛不回家,没有人卫护,她受到许多求婚者的骚扰。——译者注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