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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何时杯酒残灯下,重诉今朝惜别离。
尔陈也濡笔和一律道:
金尽床头橐欲垂,临岐执手蹙双眉。
丈夫然诺无轻负,肯令延津剑久离。
尔陈又对弱生道:“小娟与我作合,全恃贤姐。我此行当立致千金以赎小娟,其中还要贤姐替我玉成此事。”只是小娟含凄饮咽,好生不胜。那龟子见余尔陈去,不胜之喜了。
余尔陈到家,极口称道小娟才德,所以为他留连:“如今他誓死相从,我已允他赎身,因囊橐萧然,归家措置。”其妻极是贤惠的,并不阻挡,但千金也不是旦夕有的。这边小娟才貌,人人都晓得,但未破瓜,人不轻易来看他,这番便有厚价,思量结好。小娟并不肯相见,道:“我与余郎相约,并不从人。”鸨儿大怒道:“我家里要日趁日吃,怎并不从人?我今偏要你从人,看你硬得我过么?”那小娟只是闭门。来的队进队出,要见小娟,小娟只是不肯,还连累鸨儿受了人家几场骂。鸨儿恼了,也骂道:“贱歪落骨,贞节牌扁断不钉到俺们门上来。许你嫁一千两,决不九百九十九两放你出门。不许嫁,不怕你生了翅飞去。你道从良好,在这厢朝朝杯,夜夜笙歌,穿绫着锦,少什么子童后生,日日新鲜。从了良,撞了个狠大娘,赶在灶脚跟前,粗衣淡饭,老公不得近身,还要打折你的筋哩!”先是骂,骂不肯,渐渐也强领几个子弟们进来,见了他那样不梳头,不洗脸,不来招架,他有钱不会到别家使?也去了。鸨子越恨,来毒打上几场,小娟也就悬起梁来。
宁为出水莲,不作路旁草。
莲生得人怜,草枯萎周道。
这番恼了龟子,道:“他把死吓咱么?”于是又痛打了一常弱生对着妈道:“且搓挪着,看他回心罢。在这厢还是几两银子。”妈道:“你是狗护畜生么?他要是舍得死,我也就舍得埋!”这却也心里有了个放他的意儿了。
这余尔陈在家里设处,也做将近就了绪。忽然间那一日,小娟央篦头的王小九寄一字来,尔陈拆开,只见上写着:辱爱妾朱小娟顿首:妾赋材葑菲,分萎风尘,何期缘合三生,允置二室。衾绸夜捧,羞秋月之窥窗;研墨朝供,羡春华之满楮。歌残鸡唱起,呜呜调叶秦箫;枕欹鸭烟消,渺渺梦回楚馆。愿拟罗襦之着体,敢为清形之离人。笑生娇靥,难矜兹遇为奇;痴入回肠,不解此双何乐。奈以慈乌频聒,致令骊驹载歌。声儿咽而不成,指交馆而不释。心逐兰舟欲远,兀兀存身;梦惊莲漏编长,迢迢萦思。可人方别,狂且沓来。睹可憎面目,螺闭自全;逢不情谴诃,虎怒横至。勇奋老拳,鸡肋啄残淫鸨;饱膺毒手,蝉鬓蜕尽灵龟。命何不犹,罗此惨苦。所恃仁人恤涸,义士寻盟。方塘莲菂,得脱污泥;幽壑兰枝,获远荆棘。便当分守小星,向蕙而侍栉;宠辞当夕,仰樛木而避轮。不则楼可,节不可亏;井可沉,身不可辱。一死为期,妾无惜矣。千金市骨,悔何及哉!
纸上泪痕点点。余尔陈也不暇寻势力之人,竟买舟星奔来。正待阊门拢船,见先有一只座船泊岸,问时,却是他社友江公子,在北京省亲回来。余尔陈听了,满心欢喜。道他父亲在朝见居要路,抚按又是同年,可称个最有势力之人。但不知他肯担当这事否?忙写帖去拜他。相见,先问了他老尊起居,然后安慰他行路辛苦。江公子相答了,也问余尔陈的近来景况,因甚在此。余尔陈便搭上道:“此间狭邪朱家,有一小娟,小弟闻他色艺双绝,用银几三百金梳拢。他果然清而不寒,艳而不俗,手足之纤,眉目之美,肢体之柔滑,无一不到奇绝处。”江公子道:“天下有这等美人?”余尔陈道:“这犹自可。他手底兰笔笔生动,口中诗字字清新。也会鼓琴,也会手弹。那紫弦索双陆骨牌,更不须说。”江公子道:“果然是一个尤物了。”余尔陈道:“更有妙处,他性格极温柔,能曲意承顺。若待颐指气使,也不灵变了。”
妍姿绝艺性温柔,自是深闺第一筹。
只恐陈思能赋雏,笔端难尽这风流。
这一铺排,早已动了江公子的火了,遂说道:“既然这等美好,兄怎不娶了他?”余尔陈道:“小弟愿娶,他也愿嫁,有成约了。”江以子道:“果然真么?”余尔陈道:“千真万真。小弟因到家下措置银子,为他赎身,龟子逼他接客,他又不从,备受凌辱。他有字来。”遂即取出书与江公子看。江公子道:“是他的真笔么?”余尔陈道:“怎不是他的真笔?小弟合他相与两个月,笔锋、口气久已熟之。只是龟子可恶的异常,小弟已具了千金,只是不谙事故,恐怕为龟子所欺,还得一个能压伏得他的才妙。”江公子道:“小弟如何?”余尔陈道:“恐不好劳台兄,制此龟便是瓮中捉鳖了。”
时座中有一个人,是江公子的表弟萧集生,陪堂惠瞻泉,也笑将起来。江公子道:“兄不必忧虑,小弟为兄作一古押衙。”余尔陈道:“若果然兄肯垂手,小弟情愿将千金就送到兄处,凭台兄主持。”
七十乌狠如内监,烟花寨峻似宫墙。
待凭杖押衙老手,打命就仙客无双。
余尔陈得他承认,遂先去赶到朱家,与小娟通个喜信,道:“银子我已竟足了千金,还央我一个至亲江公子来管,乌龟不怕不依从了。你且耐心,只在一二日间停妥。”小娟遂不留他。乌龟也晓得他定要来娶小娟,也故意不兜揽他,待他央了人来说,可以搭架子掯勒。余尔陈即刻叫下一只大酒船来桌酒,请江公子、萧集生、惠瞻泉陪。还唤两个名妓游虎丘。大小管家都有酒厚赠。次早,余尔陈将千金央萧集生作眼目,送与江公子道:“脱有不敷的时候,小弟补上。”江公子掀髯道:“以小弟之力,自然容易集事,料那龟子也断不敢求多。兄移舟石灰桥畔,到晚间弟自然护送如夫人至舟。”余尔陈道:“如此,小弟自然厚报兄德。”江公子道:“小弟原是爱怜佳人才子,出心愿为之作合,岂图报哉!罢柯制的咚滔粝粢姿琛?
绕柱不号秦政魄,徒倾燕国笑荆轲。
还拿了二十两银子,与了江公子的心腹管家极会作威福的人,许他事成了再加倍酬谢。惠瞻泉、萧集生前有折席,如今折程,要他做帮衬。集生不收,瞻泉自笑纳了。他自己的船移在石灰桥边专待。
这边江公子,差上两个管家去叫乌龟。乌龟一到,这江公子大发雷霆之怒,道:“你这奴才,怎么哄骗余相公,赚他千金,又骗他五百多的聘金,还不与他女儿吗?”乌龟道:“小人怎敢?余相公为梳栊小人女儿,曾费过四十两。及至后来,要小人的女儿,小人这女儿,为教他吹弹写字学画,费勾数百金,都是五分钱还债,日增月添的。还有一家口嘴,都靠着他养活,实实舍不得,所以不肯嫁人。余相公说把五百两要小人女儿,小人道就是一千两,小人也不肯卖。何曾见他五百来?”江公子道:“这奴才什么人物儿,开口就说一千,明是诈他。如今我要这女子,抬来看,若生得好,与你三百两,要不肯,余相公替我老爷带回俸资银千两被你骗去,送到县家追比,把你女儿官卖抵债,叫你人财两失。”乌龟道:“天理良心。余相公破费得百十两,也是我女儿肉身抵当。相公说是要我家的女儿,小人实是一家所靠。”江公子叫掌嘴,小厮过来几个大巴掌,叫写贴送到理刑厅去。那惠瞻泉便过来打合道:“你这厮好不会说话,公子性儿可拗得么?你只该说也是养活女儿一场,三百两不勾,求再添些还使得。要是到官去,官肯为你么?”乌龟道:“这女子实是一家所靠,求相公方便些。”惠瞻泉与管家说:“给他六百两。”五百两乌龟到手,一百两管家与惠瞻泉。当面立下了一张卖到江处文契,即刻抬人。这小娟却也喜孜孜的上了轿来。
啾啾樊笼鸟,宛颈几踯躅。
幸遇开笼人,翻飞远丛保
这厢余尔陈整衾绸,焚完水,笔床茶一,只待西子作五湖游。忽见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赶到,道:“江相公拜上余相公,龟子被相公拿来打急了,投水死了。公子怕有口舌,自在料理,叫相公作急先回。”余尔陈听了,果然连忙作速开船。不知朱小娟已竟自到了江相公的船上了。实指望见余尔陈,至走入官舱,不见余尔陈,却见一个:
短须猬桀带微黄,虎体熊腰气激昂。
珀结玄巾朱色履,罗衫时喷麝兰香。
小娟一见,便知道是江公子。上前道了一个万福。江公子笑道:“果然一个好人。”便一把绾住了手道:“小娟,你知道么?余尔陈因措办不出千金来,所以力不能制龟子,今已将你让与我了。”小娟急忙作色,把身子闪开道:“岂有此理!他昨日面言,以千金托公子娶我,不要取笑。”公子道:“岂是取笑?那龟子的契约,都写到江处了。”小娟道:“这不过是借意。”公子道:“娶妾可是借得的?你看我声望人品,与究酸远甚。”小娟道:“贱妾誓奉余郎巾栉,贫富原所不论。”公子道:“余生自度力不能胜,他已弃了你,你何必还恋他?”小娟道:“断无此事。公子,负友之托不义,夺人之配不仁。小娟此身以死自誓,再不他适。”公子道:“罢了,你非我也决不能出得龟子之门。既至此地,也决不能出我之门了。何必如此作态?”才到把身子逼将过去,小娟用手猛力一推,一个逼到东边,一个避到西边,团团似元宵走马玩灯的一样。那公子急了,一把死命的搂住,要他去入房舱,怒得小娟去把手抓他的脸,公子也只得放手。小娟便大叫起来,说:“江公子威逼死人!”推出舱门,却待去投水,适值萧集生、惠瞻泉正在舱门以外,张望他两个人的做作,急拦得住,拥入舱中。惠瞻泉道:“公子,五字经欠念得熟,这势力只可使在那乌龟身上去。”萧集生道:“罢,以义始,以义终罢。”江公子也着恼道:“我不怕他七碗跳到八碗里去!”混了半夜,弄不上手,只得各自打个铺。因怕他叫喊投水,也就回家,待着家女人搓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