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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猛火虽云烈,入金坚当若何?
先是余尔陈到了家,无日不差人打听消息。知道江公子已到了,着人问信,遇着船上伏侍的小厮书童,问他:“乌龟投水死,怎么了?”书童道:“乌龟是识水的,会死?”仝家人道:“小娟可讨到手么?”书童道:“到手了,又不得到手。”余尔陈再问,道:“我不晓得。”问其余的人,也没个人答应回报。余尔陈好生鹄突,忙去见江公子,道在庄上;见萧集生,拜客不在家;见惠瞻泉,恰待出门,复回去悄悄的对他说:“所事学生费尽调停,已竟妥了。但老江有自为的意思,那小娟却倒有意于兄。如今在他的庄上,兄可速去见老江,要说出来,但不可说是我露的消息。”
此时,江公子哄着小娟,道前日的身银,原是江公子的,若是余尔陈措置得还他,听他去团聚;如不能还,自要归我。糊着他,弄在自己的庄上一座得月楼里,令庄婆服侍。自己却借拜客作个名色,在庄上来混。他或是涎了脸皮一阵,或是红了脸炒一阵。却当不得这个小娟,却原来是个耐惊耐怕的,就是拿住了他,他是决不肯从,要图机会从余尔陈。
妾身不可污,妾志不可没。
浮萍急浪中,因风亦相合。
一连走了两日,恰好遇着他拜客回来。坐定,江公子道:“前日为兄费尽了多少调停。”这句也是混话。余尔陈就侵一句道:“借兄之鼎力,小娟已在贵庄上。我今日特来相谢,领回小娟去。”江公子听了愕然,一时间不得不花了面皮,道:“正是这有些难说!当日立文契的时候,怎么好说个为兄出色?写了江处的文契。若是今日还兄,是小弟包揽;况且相见,兄之形容果然不诬,一时见财起意,小弟就收用了,容日再奉还原付罢。”余尔陈道:“兄怎么这样?兄以豪侠自许,小弟遂以千金相托,此乃负话了。”江公子道:“兄去寻一个千金分上,待小弟发一封家父书,其物兄得,就不相负。”余尔陈道:“我不要千金,我只要此女。”江公子道:“这却断断不可得的了,辟如兄拿了千金要他,他不能出来,请教贤兄,若是兄分上应得的妾,小弟何苦来白出此憨力?”余尔陈道:“此女贞心,断断不肯从你。”江公子道:“这也不须兄过为忧虑。俗话说得好,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余尔陈道:“兄要是再坚执,我就遗书令尊,出贴相揭了。”江公子道:“这却也不妨。兄若慨然,银子还可以得;若不然,人财就两失了。”余尔陈气得面目通红。他是一拱,道:“小弟要与小娟少叙,不得奉陪了。”
谁将好色易贤贤,一片贪痴未肯捐。
寂寂秦台扃孤凤,知之空咏绿珠篇。
余尔陈不平得紧,果去告诉乡绅,他的亲友。这江公子也是丑驴有名的。众人不过混帐说几句好看的话,谁肯去管闲事?有的道:“兄这所在,也失了眼了,江公子肯轻易为人的么?”有的道:“甑已破矣,不如只取了千金罢。”余尔陈不听,只苦苦央求要人,众人也渐把他做痴物厌物不理。但屡次去访小娟,终不肯相从,他越的不能舍了。
那一日,在路上遇着萧集生,说江公子负心,又说小娟恋他,不肯失节,至于泪下。萧集生到怜他起来,道:“你原不识人,你看这干人,他是肯为人的人么?若是小娟矢死守身,三日以内,当令连城复还。”余尔陈道:“兄若果这般伸手,小弟就当面拜跪了。”言罢,就倒身跪将下去。萧集生道:“兄何故为一妇人,就至于如此?兄暂且忍心耐意,弟自然为兄力图之。”
情到痴来痴不胜,柔肠弱态自堪矜。
丈夫肝胆炎如火,敢为羁莺脱缴(矢曾)。
次日,江公子的内人因母亲寿日,乘轿出门。却见一个小厮,怀中微露一个封筒,探头探脑,走近轿前,又缩了回去。问是夏相公家的小厮,有字与相公。叫取来看,道:“分付面送的。”江娘娘叫:“取将过来。”一个小厮竟从怀中撮了去,这小厮来夺的时候,已竟是送到江娘娘面前了。江娘子便知此事古怪,其中必有原故,忙将纤手接过来,拆开封筒观看,原是一幅花笺,上写着:足下自灵岩来,挈有丽人。余即之镜终破,而江郎之魇觉矣。得月楼头,清辉与艳色相映,不令人妒杀乎?明晚一觞相庆,幸虑狂朋酣饮,娱我良宵也。弟名不具。
这娘娘平日极有才略,醋也是醋得有道理的。见了这字,道:“他在苏州娶了一个女子来了。‘余即之镜破’,却是有夫之妇,‘得月楼头’,是瞒我藏在庄上。我且拜了寿,再作区处。”才拜的寿完,托言心疼得紧,要作速回去,姐妹们也留不住他。还叫不要与公子知道,恐惊动他。只令文童来随,这是京中随回来小厮。出得门道:“想是连日忧郁缘故,且到庄上去,消散一消散。”文童在轿后,心里突突的似舂凹谷。一到庄前,庄婆惊的尿滚屁流。那娘娘下得轿,竟上月楼来,见一个妇人在楼上:泪界残妆着露花,鬓云慵绾得欹斜。
玉腮斜托劳纤指,思绕巫山第几涯。
管庄婆道:“娘娘来。”这妇人忙起身向前道:“娘娘万福。”这江娘娘看他举止端雅,虽颜色愁惨,容华自是出人。使问:“你是谁家妇女?”妇人道:“小娟朱氏,秀士余尔陈配妾。”娘子道:“余尔陈不是我相公的好友?”小娟道:“想有交来。因我父亲作难相掯,特以千长江公子张主。不意江公子娶了,置妾于此,苦见凌逼。妾以合余郎有约,抵死不肯相从。所以妾不遽死者,欲求合余郎一面,明诉心迹。今幸遇着娘娘,愿娘娘与贱妾作主。”娘娘道:“这情果是真的么?”小娟道:“娘娘跟前,妾怎敢相欺?”娘娘便叫文童,文童惊的面土色,战抖抖的做声不出。娘娘道:“这不干你的事,不难为你,你自管直说。”文童道:“前在苏州,有一个余相公来拜,说合这娼妇好,要讨他,乌龟不肯,要相公出来为。他叫舡请相公在虎丘顽耍。第二日,送一千银子与相公。相公叫乌龟来要买他,只用得六百银了,讨了这妇子在舡中。相公曾要合他同宿,他坚执不肯,后送到这里。”又问庄婆:“他两下曾相好么?”庄婆道:“来是相公常来,来时必定吵闹,相公从此恼了去,想是不曾好。”娘娘便叫过文童来:“你快去请余相公,去请了来,我好问个明白。你只说是你家相公请,不可说是我请。”文童道:“小的不得认的。”娘娘道:“你若不去,你若来迟,打死!”文童只得去了。
自期绠断瓶沉,何意珠联璧合。
娘娘叫小娟坐下,道:“我家也有几个妾,不是不能容你。但你是朋友之妾,岂可强占?你可检点你奁妆,待余郎到,你随去。”江娘娘也去看公子囊橐,果是一张六百两身契,那四百两封识宛然。
这厢余尔陈在家侧着耳听萧集生好信息,却见文童飞来道:“相公在庄上相请。”快活得紧,道:“想必是集生劝得回心了。”忙叫了一乘轿,二个家人奔将来,到庄中不见江公子,却见小娟。两个喜不自胜,小娟道:“幸得江娘娘开恩,今我随你同去。可叫乘轿,两个人来取妆奁。”余尔陈道:“轿与人俱在此,可作速谢了娘娘,迟恐有变。”小娟便折身来谢娘娘,娘娘道:“似你这样人品,我极重你,但强留了在此,于理不可。”便把文契与了他,把这四百两银子也赠他拿出来。余尔陈道:“我当日原拼千金娶你,这四百两是他出憨力省的,若取去,结怨必深。”再四不收。把轿子让与小娟,自己随后。两个家人肩了小娟铺陈,四个花梨木箱,原也是余尔陈办的。江娘娘又叫文童:“送余相公家,回话我才回家。”这也是江娘子周到处,怕路上遇着江家人,或至留难生事,说个娘娘差送,自不敢动了。这小娟:羁鸟脱笼,困龙归海。
月缺重圆,花残复彩。
余尔陈到家,引小娟参拜了大娘,取二两银子赠了文童。两个叙不尽离别相思之苦,赚掇凌逼之恨。只不知何以江娘子出来,使他夫妇完娶。那边江娘子毕竟等了文童回报,然后回家。
江公子到酒散回来,文童把这事一一说知。江公子闻听大惊,要追他也追不及了。不知女中人,那一个与他内里人说的,做出这事。要问娘子,这娘子极会讲道学话,反到说不该占朋友之妾,到是挑牙惹风。两下都付之不问,到也浑然。但羊肉不得吃,空惹一身膻,世人的嘴还要议论我。早知是如此,依了萧集生,义始义终,还得个豪侠名色。如今:曲栏寂寂画楼空,檐马叮当啸晚风。
帘畔玉人何处去,一轮明月自庭中。
次日,余尔陈去见萧集生,道:“幸得老江乃正到庄中,小妾诉出老江强夺之事,竟得送归。老江枉费了许多心,空花了一场脸。”萧集生点头付之微笑。不知这全是萧集生揣定江娘子性格,这缄儿全是他弄的。这可见江公子一团假义气,全是为己,那是为人?到不如萧集生不动声色之中,竟为余尔陈完了这事,全不露出,全不居功。这便是真豪侠,断不在嘴上。如今却何如得来?至于富贵中人,可以做豪侠的事,纵肯做,也不肯白做,终须叫不得豪侠。要傍人的,切须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