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东开采使,亦中贵也,稍着贤声。开矿之所,委官督之,七分予民,三分进御,累不及有司。其采珠也,盗池者亦不深诘。余一日偶过其邸,中贵出珠百颗示余,为余言此为值几何,此为值几何。余曰:足下奉上命采珠,岂奉上命鬻珠耶?中贵笑曰:此不佞所为忠于主上者也。茫茫大海,海澨之民习窥池以觅利。吾既不能以一切之法议其后,而不昂其值以鬻之,民间此累累欲吐光者,行且入金、张之室矣。何能为一人有?余曰:善。
开采使下令民间,曰:有能造巨舰募夫役而从吾游者,我与之共合浦之利。一时豪民造船应募者百数,中使多之,汰其大半。其不得收者相与谋曰:吾竭赀毕力以应募,而使者弗收,吾舶安所用之?皆集亡命,泛海而去,不知所之。今春有倭舶百余,横掠闽、广,人颇归咎使者云。
兴宁有奸夫奸妇谋杀亲夫者,夜半移尸弃于仇家之塘中,里人叶大者道遇之,畏事不敢发。明日,奸妇指告仇家,以为杀其夫也,而无证,狱久不决。兴宁庄尹鞫而疑之。是夕,梦一神人引一戴草笠而着木屐者至前,谓尹曰:尹欲决疑狱耶?询此人即得矣。觉而思之,岂有里邻中姓叶者知情乎?旦日执叶大至,一讯即得。
兴宁郭氏女,小字寿娘,及筓未嫁。邻人罗万祥者,瞷寿娘父母他出,踰墙而搂之。寿娘力挣不能脱,怒骂万祥,声彻于外,得邻媪至,万祥解去。父归,寿娘以情泣诉。父故孱人也而贪,万祥因纳赂焉,父且止。寿娘闻之,叹曰:儿所为凶人戮辱者至矣,而吾父以贿息也。是儿可以贿辱也?从容入房,绞颈而死。有司闻之,逮万祥至,论斩。顾寿娘一坏土,十余年犹寂寂也。余阅万祥牒,为署其尾曰:郭寿娘可谓烈女矣!始则奋力怒骂,以拒凶徒;既而慷慨自裁,以媿贪父。为凶徒死,远过断臂之风;为贪父死,不忝摩筓之义。贞烈如此而不为表扬,亦司世教者之责也,不佞未能越樽俎而代之耳。
岭南税事,从来有之,凡舟车所经,贸易所萃,靡不有税。大者属公室,如桥税、番税是也;小者属私家,如各埠各墟是也。各埠各墟,属之宦家则春元退舍,属之春元则监生、生员退舍,亦有小墟远于贵显者,即生员可攘而有之。近闻当道者行部,过一村落,见有设公座,陈刑具,俨然南面而抽税者。问为何如人,则生员之父也。当道一笑而去。
郑子用、潘世兴,故羣盗也,而散久矣。子用挟妻女买一舟,往来广、惠间行刦。一日,遇世兴,世兴窥其舟中有物,诒子用蹔泊舟僻所,而潜约郑仕全等五六辈杀子用夫妇,瓜分其金。一女年七岁,羣盗欲投之江以灭口,仕全固请活之,世兴遂携入惠城,卖之民间。其家征此女所从来状,此女一一道之。闻于有司,捕羣盗寘之理,悉瘐死狱中矣。独仕全犹在,谳于余。余曰:嗟夫,异哉!天巧若是耶!天厌子用之恶,假手羣盗而杀之。天厌羣盗之恶,复假口此女而杀之,报施已一毫不爽矣。然此女之命实繇仕全以生,今仕全亦后羣盗而死。夫以杀人之盗苟有一念之善,天亦有以报之,若衡锱铢而析毫毛也。积德累行者尚三复于斯。
己亥春,有一倭船飘入潮境而船坏,倭六十余鼓噪登陆。千兵许旭中谒总戎请曰:事急矣!旭中愿以三寸舌说之;不济,愿以六尺殉。即免胄而见倭曰:若属非有入寇形,此来者岂见厄于风伯耶?众曰:然。旭中曰:若属室剑,吾为请于主者,当具舟相送,慎勿惊吾土,自取诛灭为也。众皆顿首谢。旭中请于总戎而许之。遂往报倭,倭留旭中为质而索舟。总戎与监司议,以舟送倭不可上闻,不若以一旅歼之。遂发兵往。倭闻之,以旭中为卖己,磔旭中而来鬬,卒皆就擒。总戎驻师闽、广间,受两地开府节制。因献馘闽中视广差少,闽开府望之,不与叙功,广自是亦不敢言。千兵之死,竟尔冺冺。余闻而悲之,为纪其事,以俟后之传死难者。
庚子漳、潮间地震,因有物自海中来,如火球,土人呼为海流。每夜间飞入人家,着妇人身,即昏仆,有至死者。每日暮,家击金鼓,男子持桃柳枝以待。遇有火光飞入,乱扑之,其火尽碎散坠地,良久乃灭。程乡之间,其物着六畜,亦有死者。余闻潮之父老言,嘉靖丁巳,漳、潮地震,后有人传一札至,不知何自来,谓大灾之后,鬼物奔腾,附火而行,号曰马精,至,必有大殃。已而,果有磷火夜见,飞入人家,或化人形,或为狐犬之状,侵及妇女輙死,人谓即黑眚也。亡何,倭难大作,桴鼓之声,数十年不息。今是物再至为妖,乱象固已兆矣。桑土衣袽,是在文武吏士哉!是在文武吏士哉!
南澳在潮、漳间大海中,故曾一本辈贼巢也。近设漳、潮副总戎,驻师于此。巢为我有,贼之栖托鲜矣。其地山中兽多猿鹿,鳞多蚺蛇,而无鸟雀。黄将军岗从内地捕鸟雀渡海纵之,大可称好事。
冶葛,一名胡蔓草,食之杀人,随地有之。粤俗轻生,与人争,不胜,每服此图赖,人死讼之于官,多有因而抵偿者。即不然,官且断给葬埋,死者之家亦利,人死而不悔。长乐张叔弢,贤尹也,下令民间,凡服毒图赖者,其仇释不问,主者之家,有父兄则以故杀子孙罪之,有子弟则以弑逆罪之。仍欲拔除其根苗,令民间以事投牒者,每一牒纳毒草三斤,官始收其牒,犯笞杖者,每一十纳毒草五斤以赎,积而焚之。行之二年,县治数里内已绝此种矣。余谓当事者应仿此令,遍行粤地,此种或可绝也。【按嵇含草木状云:冶葛,以蕹汁滴其苗,即萎死。魏武能噉冶葛至一尺,云先食蕹故也。今粤中不闻蕹作何状。】
有言于税使者曰:廉池产珠,雷池亦产珠。今采使所有事者,廉池耳。公何不募民网之雷池以献,足夺采使权。税使忻然从之,海上射利之徒云起而应募矣。采之逾月,不得一珠,税使下令罢之。其徒无从渔利,则潜往廉池盗珠,官兵追而擒之。事闻采使,采使欲以此倾税使也,指为大盗横刦海上者,具疏上闻。事下,鞠治所捕,械六十余人,悉论死,无一脱者。余将谳狱高凉,今按君李公饯余会城,酒半,属余曰:高凉有寃狱,公往释之。余曰:公知其寃矣,何不先释之,而以待不佞?李公曰:是狱也,盖采使所为上请者也。吾欲释之,闻于采使,而采使不肯释也,吾悔之甚。公往,慎无闻采使而竟释之,可以得志。余曰:诺。比至高凉,问诸累囚,已瘐死二十人矣。余私念之,心知其寃,而压于采使,寘之弗释,非上所以遣我之意;竟释之,采使必怒,怒必以蜚语中我,而再上疏矣,是诸累囚之命未生,而我且以一官殉也,不若请之采使。一日谓采使曰:闻公好积阴德,乐施与,公时命驾,丐者塞途,而公悉饱其欲也,有之乎?采使谢:有之,恨未遍也。余曰:闻有丐妪貌类太夫人,公岁给廪饩以赡此妪也,有之乎?采使曰:此鄙人孝思所寄也,公奚称焉!余曰:今天下苦矿税极矣。公莅粤而民若安澜,公之为德不浅,而又时行小惠以辅之,公异日者生天之福,宁有既耶!虽然,仆愿公更进之。近公擒治大盗,或以为未实,仆愿公非轻杀人者,其为真盗无疑,独惜诸囚未有赃证耳。无赃证,窃恐诸囚死而心不死也。仆谓不若以盗珠之罪罪之。夫一二沟壑之瘠,公尚欲生之,而况四十余命,公忍死之耶?采使曰:唯唯,惟公释之。余遂为之请命于上。
岭南瘴疠,唐、宋以来皆为迁人所居。至宋之季,贤士大夫投窜兹土者,更未易指数。然宋季待贤士如仇,待迁人如囚,虽曰安置,去囹圄不远。范祖禹一代名儒,其卒于化州也,茕茕旅衬,其子请归葬而不可得。赵鼎,中兴贤相,贬吉阳军时,贼桧令本军月报存亡,吏人逼胁,卒以不食死。彼二苏僦居官舍,为有司所逐,又其小小者矣。如此待士,祚安得长!我国家迁客亦多处此,而近时尤伙。谪降者于地方本无事事,归卧而需后命,理亦宜然。至戍遣者亦用迁客例,遣牌驰驿,俨然以原官自处,而当事者不问也。国家法网恢弘,视赵宋何如哉!历数绵延,当以海筹量之矣。
韶州、清远二城,女墙之上尽施瓦房,以便守埤者。天下有事,此曹庶不苦风雨哉。余以为天下城垣,当要害处,悉应如此。然一朝创造,每岁修葺,为费不訾,固难言之矣。
天下郡城,必共邑而治。惟惠州、归善,各自一城。
二、志土风
粤俗贺寿不贺齐年,而贺齐年之后一年。其说曰:十者数之终,故不贺;一者数之始,故贺。似理胜可从。
百粤之民,喜于为盗,见利如膻,杀人如饴,其天性也。余阅狱牒中,有仅以数镮而谋杀人者,有以斗粟而行刼者。至于掳人勒赎,尤是常事。或禁之船中,或圄之地窖,或幽之密室,意其能识认者,则蒙其首而去,公然揭示于通衢而索之金钱。饱其意,则人可生还;稍不满意,多有财命俱丧者。或掳人家女子,则羣盗聚而奸之,赎不满意,竟售之他乡去矣。又有劫人尸棺而勒索者,其事尤可怪。
广城多砌蚝壳为墙垣,园亭间用之亦颇雅。
蟋蟀三月间已满砌长鸣矣,广城人至六七月间亦多取以鬬戏赌金钱。
南雄山多田少,而民颇力业。山中妇人跣足而肩柴入市者,趾相错也。讯其男子,则皆担客装度岭去矣。余阅南雄守所送须知册,其孤老食廪饩者,仅仅数人耳。噫!孰谓务本力作不足免饥寒哉?
余初入粤,问其乡岁事,云高、雷之间岁三熟,惠、潮之间岁二熟。余怪其获多税薄,且国家北边曾不得其升斗之用,何以不污邪满篝也?及行部,从田间走,始知粤农之不讲于农也殊甚。初以牛耕,下种后,悉听之于天,农夫只问刈获已耳。如此,岁收安得不薄也?惜不驱吾乡终岁勤动之民以治粤田,必有可观者。或云潮之粟多以食闽人,广之粟澳夷十余万皆仰给焉,故不见嬴。
高、雷之间,内地不通舟楫,米谷最贱。马豕之属,日食粥糜。鶏豚鱼虾,虽山谷间数家之聚,亦在在皆有。樵山牧野,随地可致衣食。然一见微利,刦杀随之,乃至甘心死法而不悔。故曰粤人之喜于为盗,其天性也。
粤人多染疯疾,而雷阳为甚。其始发也,指爪间即不知痛痒,以为病候。女子患此,即谬为私奔与迷失道状,用以挑男子,一交感后,其疾顿移之男子矣。俗呼为过疯。粤之患疯者,男子什七八,女子什二三,以此。
瑶民处深山之中,居无栋宇,以芒为命。芒似芋,遍山种之,食一山尽,复往一山,与北虏之逐水草驻牧者相类。其密迩正朔之地者,践更之役稍稍与汉人等。有力者从藩司纳银若干,给札为瑶官,诸瑶听其约束,然亦仅能羁縻其下而已,不能用汉法也。
蜑民以船为家,以渔为业,沿海一带皆有之。聚而为盗,则横劫海面。亦多为大盗所劫。自相婚配,与瑶民同。
潮之金城山上有二石,土人呼为石公、石母。无子者祷之,輙应。
日中为市,北人谓之集,粤人谓之趁墟。柳子厚诗云绿荷包饭趁墟人是也。一月之中,为市九日,其豪右因以抽税。今税已属公家,公家所得者百一耳。尝闻有一小墟岁收可得百金,仅纳银八钱,其大者可推矣。
粤中时候最早,桃李之属,皆以冬杪发花。惟菊花独迟,至仲冬始放。应是阳和早回,故羣芳先春而吐;炎蒸难散,故金英后秋而开也。
余以正月二十五日过庐陵,时桃李方吐萼,五日后抵南雄,枝头桃实大已如荳矣。志称庾岭梅花,南枝先放,夫岂欺我!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