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第35章
从第五讲到第十一讲,把几个重要学派各列举几位代表人物,叙述其学说梗概,清初学界形势大略可见了。然而顺、康间承晚明之敝,反动猛起,各方面有许多瑰奇之士,不相谋,不相袭,而各各有所创获。或着作失传,或无门弟子恢张其业,故世罕宗之。又或行谊可訾议,或本非纯粹的学者,而所见殊有独到处。总之,那时候学界气象,如久经严冬,一旦解冬启蛰,万卉抽萌,群动蠕跃,煞是可爱。本讲要把这些人——为我现在记忆所及者,提出十来位来讲讲。
一方密之
附:黄扶孟方以智,字密之,安徽桐城人。明崇祯庚辰进士,官翰林院检讨。国变后从永历帝于云南,永历亡,出家为僧,号药地。他着有《通雅》五十二卷,考证名物、象数、训诂、音声。其目录为:音义杂论,读书类略,小学大略,诗说,文章薪火,疑始,释诂,天文,地舆,身体,称谓,姓名,官制,事制,礼仪,乐曲,乐舞,器用,衣服,宫室,饮食,算数,植物,动物,金石,谚原,切韵声原,脉考,古方解。《四库提要》很恭维这部书,说道:“明之中叶以博洽着者称杨慎,而陈耀文起而与争,然慎好伪说以售欺,耀文好蔓引以求胜。次则焦竑亦喜考证,而习与李贽游,动辄牵缀佛书,伤于芜杂。然以智崛起崇祯中,考据精核,迥出其上。风气既开,国初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扫悬揣之空谈。”顾、阎辈是否受密之影响,尚难证明。要之密之学风,确与明季之空疏武断相反,而为清代考证学开其先河,则无可疑。他的治学方法有特征三端,一曰尊疑,他说:“……吾与方伎游,即欲通其艺也。欲物,欲知其名也。物理无可疑者,吾疑之,而必欲深求其故也。以至于颓墙败壁之上有一字焉吾未之经见,则必详其音义,考其原本,既悉矣,而后释然于吾心。”《通雅》钱澄之序述密之语又说:“学不能观古今之通,又不能疑,焉贵书簏乎?……”又说:“因前人备列以贻后人,因以起疑。”俱自序又说:“副墨洛诵,推至疑始。案:此用庄子语始作此者,自有其故,不可不知,不可不疑也。”卷一叶一可见他的学问,全由疑入。“无问题则无学问”,此理他见得极透。二曰尊证,他说:“考究之门虽卑,然非比性命可自悟,常理可守经而已,必博学积久,待征乃决。”凡例又说:“是正古文,必借他证,乃可明也。智每驳定前人,必不敢以无证妄说。”卷首之一叶五至六立论要举证,是清儒最要的信条,他倡之最力而守之最严。三曰尊今,他说:“古今以智相积而我生其后,考古所以决今,然不可泥古也。古人有让后人者,韦编杀青,何如雕版?龟山在今,亦能长律;河源详于阔阔,江源详于《缅志》;南极下之星,唐时海中占之,至泰西入,始为合图,补开辟所未有。”卷首之一叶一又说:“后人因考辨而积悟之,自详于前,前人偶见一端,而况有传讹强争者乎?”卷五十叶二又说:“世以智相积而才日新,学以收其所积之智也。日新其故,其故愈新。”卷首之三叶二十二又说:“先辈岂生今而薄今耶?时未至也,其智之变亦不暇及也。不学则前人之智非我有矣;学而徇迹引墨,不失尺寸,则诵死人之句耳。”同上所以,他虽极博古而亦不贱今,他不肯盲从古人,全书千数百条,每条都有自己独创的见解。
依我看,《通雅》这一部书,总算近代声音训诂学第一流作品。清代学者徐高邮王氏父子以外,像没有那位赶得上他。但乾嘉诸老,对于这部书很少征引,很少称道,不知是未见其书,抑或有什么门户之见?清儒是看不起明儒的。密之纯属明人,这书又成于崇祯年间,也许清儒很少人读过密之最大的发明,在以音求义。他说:“音有定,字无定,随人填入耳。各土各时有宜,贵知其故。”卷五十叶一因此他最注意方言和谚语,书中特辟“谚原”一篇,其小序曰:“叔然作反切,本出于俚里常言,宋景文笔记之,如鲫溜为就,突栾为团,鲫令为精,窟笼为孔,不可胜举,讹失日以远矣。然相沿各有其原,考之于古,颇有暗合。方音乃天地间自然而转者,上古之变为汉、晋,汉、晋之变为宋、元,势也。”卷四十九叶一故以为欲做辨当名物的工作,“须足迹遍天下,通晓方言,方能核之。”凡例又不惟地方差别而已。他以为,“天地岁时推移而人随之,声音亦随之。方言训诂相传,遂为典实。”同上“乡谈随世变而改,不考世变之言,岂能通古今之诂而是正名物乎?”卷首之一叶二十一他说:“古今之音,大概五变。”凡例“岁差自东而西,地气自南而北。方言之变,犹之草木移接之变也。历代训诂、谶纬、歌谣、小说,即具各时之声称。”卷首之一,叶二十二“上古之音,见于古歌三百。汉、晋之音,见于郑、应、服、许之论注。至宋渐转,元周德清始起而畅之。《洪武正韵》,依德清而坛入声也。”卷五十叶二十他说:“古字简少通用。”卷二叶十五所以“古人解字,皆属借义,如赋诗断章”。卷二叶十八“周末至汉,皆以韵为解。”同上其于形亦然,“汉碑字见形相似,即借用之。”同上叶二十有许多字因“事变义起,不得不分别,故未分字先分音,取其易记”。卷一叶五其后则“因有一音,则借一字配之”。同上叶十八他以为文字孳乳寝多之故,皆由于此。“世变既繁,不得不尔,所以合所以分皆当知之。”同上叶五他以为后人将古字增减或造新字,好古者动诋为俗,不知“六书之道,原以适用为主,未可谓后人必无当也”。卷二叶三十二他最能辨别伪书,但以为虽伪亦复有用。他说:“书不必尽信,贵明其理,或以辨名当物,或以验声音称谓之时变。则秦汉以降之所造所附,亦古今之征也。”卷首之一叶五他对于古言古训,爬罗剔挈,费了多少心血,真算得中国文字之功臣了。但他却有一句极骇人的话,说道:“字之纷也,即缘通与借耳。若事属一字,字各一义,如远西因事乃合音,因音而成字,不重不共,不尤愈乎?”卷一叶十八创造拼音文字之议,在今日才成为学界一问题,多数人听了还是咋舌掩耳,密之却已在三百年前提起。他的见识气魄如何,可以想见了。
密之所造的新字母,乃斟酌古韵、华严字母、神珙谱、邵子衍、沈韵、唐韵、徽州所传朱子谱、中原音韵、洪武正韵、郝京山谱、金尼阁谱而成。分为三十六韵十六摄而统以六余声,自为《旋韵图》表之。具见《通雅》卷五十切韵声原中。可惜我于此学毫无研究,不惟不会批评,并且不会摘要。有志斯道者请看原书。
密之所着书,尚有《经学编》,有《易图说》,似皆佚。又拟着《方域图》《官制图》,似尚未成。他早年才气英发,为复社领袖,晚年间关万里,奔走国难,石烂海枯,乃自逃于禅悦。钱饮光说:“今道人既出世矣,然犹不肯废书,独其所着书好作禅语,而会通以庄、《易》之旨。若所谓《通雅》,已故纸视之矣。”读此可知密之学术之变迁及其究竟了。
桐城方氏,在全清三百年间,代有闻人,最初贻谋之功,自然要推密之。但后来桐城学风并不循着密之的路走,而循着灵皋方苞的路走,我说这也是很可惜的事。
同时皖人中有黄生,字扶孟,歙县人。明诸生,入清不仕,着有《字诂》一卷,《义府》一卷,《四库全书》着录,亦专主以声音通训诂。其族孙承吉说道:“公年差少于顾亭林。顾书公所未见,公书顾亦弗知。顾撰《音学五书》,厥功甚伟,惟尚未能得所会通。公实有见于声与义之相因而起,遂浚及于义通则声通,为古今小学家之所创获。”又说:“此学喻之者惟高邮王氏,引申触类,为从古之所无,即先后乎王氏及与王氏同时者亦皆不得而与。盖他儒以韵求声,王乃言声而不言韵,可谓穷本知归。公生于王氏百数十载之前,非有来者相谋,而所造若是。”《重刻字诂义府后序》虽子孙诵芬之辞,或未免稍过其实。总之《字诂》这部书在清代声音训诂学里头占有重要位置,我们是要承认的。

陈乾初陈确,字乾初,浙江海宁人,卒康熙十六年(1677),年74。他是刘蕺山门生,却极不喜欢理学。黄梨洲作他的墓志铭,说道:“乾初读书卓荦,不喜理学家言。尝受一编读之,心弗善也,辄弃去,遂四十年不阅。其后……问学于山阴先师,深痛末学之支离,见于辞色。先师梦奠,得其遗书而尽读之,憬然而喻,取其四十年所不阅者重阅之,则又格格不能相入。”《南雷文约》他这个人的气象,大略可见了。梨洲又说:
乾初深痛“朱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之语,案:此是程子语谓从悬空卜度至于心行路绝,自是禅门种草。宋人指《商书》“维皇降衷”、《中庸》“天命之谓性”为本体,必欲求此本体于父母未生以前,而过此以往即属气质,则工夫全无着落。当知“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即是孟子道性善本旨。盖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之后见之,如五谷不艺植不耔耘,何以见其种子美耶?……性之善不可见,分见于气、情、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