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杰之公脑
豪杰之公脑(1899年12月13日)
世界者何?豪杰而已矣,舍豪杰则无有世界。一国虽大,其同时并生之豪杰,不过数十人乃至数百人止矣,其余四万万人,皆随此数十人若数百人之风潮而转移奔走趋附者也。此数十人若数百人,能合为一点,则其力非常之大,莫之与敌也;若分为数点,则因其各点所占数之多寡以为成败比例差。
两虎相斗,必有一毙。夫一毙何足惜?而此并时而生者,只有此数十、数百人,而毙其半焉,或毙其三之一焉,则此世界之元气既已斫丧不知几许,而世界之幸福所灭既已多矣。然则求免其斗可乎?曰:是必不能。盖生存竞争,天下万物之公理也;既竞争则优者必胜,劣者必败,此又有生以来不可避之公例也。夫既曰豪杰矣,则必各有其特质,各有其专长,各有其独立自由、不肯依傍门户之气概,夫孰肯舍己以从人者?若是夫此数十、数百之豪杰,其终无合一之时乎?其终始相斗以共毙矣乎?信如是也,此世界之孽罪未尽劫,而黑暗之运未知所终极也。吾每一念及此,未尝不呕血拊心而长欷也。
合豪杰终有道乎?曰有。豪杰者,服公理者也,达时势者也。苟不服公理,不达时势,则必不能厕身于此数十人、数百人之列,有之不足多,无之不为少也。既服公理矣,达时势矣,则公理与时势即为联合诸群之媒,虽有万马背驰之力,可以铁锁链之,使结不解也。是故善谋国者,必求得一目的,适合于公理与其时势,沁之于豪杰人人之脑膜中,而绵有养养然不能自己者存,夫然后全国之豪杰可以归于一点,而事乃有成。法国人之言自由平等也,意大利人之言统一独立也,日本人之言尊王攘夷也,一国之豪杰,其流品不一,其性情不一,其遭际不一,然皆风起水涌,云合雾集,不谋而自同,不招而自来,以立于成此一目的之旗下,若是者,谓之豪杰之公脑。豪杰有公脑,则数十、数百人如一人。且豪杰之公脑,即国民之公脑也。国民有公脑,则千百亿万人如一人;千百亿万人如一人,天下事未有不济者也。
答客难
答客难(1899年12月23日)
客难任公曰:子非祖述春秋无义战,墨子非攻之学者乎?
今之言何其不类也。任公曰:有世界主义,有国家主义,无义战、非攻者,世界主义也;尚武敌忾者,国家主义也。世界主义,属于理想,国家主义,属于事实;世界主义,属于将来,国家主义,属于现在。今中国岌岌不可终日,非我辈谈将来、道理想之时矣。故坐吾前此以清谈误国之罪,所不敢辞也;谓吾今日思想退步,亦不敢辞也。谨谢客。
抑吾中国人之国家主义,则虽谓之世界主义可也。何也?
今日世界之事,无有大于中国之强弱兴亡者,天下万国大政治家所来往于胸中之第一大问题,即支那问题是也。故支那问题,即不啻世界问题;支那人言国家主义,即不啻言世界主义。然则吾今日之思想决非退步也。谨谢客。
不宁惟是,吾之所言兵,与荣禄、张之洞所言兵,有大异之点。彼所言者,民贼之兵法;吾所言者,国民之兵也。民贼之兵足以亡国,国民之兵足以兴国。吾特谓兴国之兵之不可以已云尔,若夫亡国之兵,则吾之恶之如故也,与吾前数年所论实无矛盾。谨谢客。
忧国与爱国
忧国与爱国(1899年12月23日)
有忧国者,有爱国者。爱国者语忧国者曰:汝曷为好言国民之所短?曰:吾惟忧之之故。忧国者语爱国者曰:汝曷为好言国民之所长?曰:吾惟爱之之故。忧国之言,使人作愤激之气,爱国之言,使人厉进取之心,此其所长也;忧国之言,使人堕颓放之志,爱国之言,使人生保守之思,此其所短也。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用之不得其当,虽善言亦足以误天下。为报馆主笔者,于此中消息,不可不留意焉。
今天下之可忧者,莫中国若;天下之可爱者,亦莫中国若。吾愈益忧之,则愈益爱之;愈益爱之,则愈益忧之。既欲哭之,又欲歌之。吾哭矣,谁欤踊者?吾歌矣,谁欤和者?
日本青年有问任公者曰:支那人皆视欧人如蛇蝎,虽有识之士亦不免,虽公亦不免,何也?任公曰:视欧人如蛇蝎者,惟昔为然耳。今则反是,视欧人如神明,崇之拜之,献媚之,乞怜之,若是者,比比皆然,而号称有识之士者益甚。
昔惟人人以为蛇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爱;今惟人人以为神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嫉。若语其实,则欧人非神明、非蛇蝎,亦神明、亦蛇蝎,即神明、即蛇蝎。虽然,此不过就客观的言之耳。若自主观的言之,则我中国苟能自立也,神明将奈何?蛇蝎又将奈何?苟不能自立也,非神明将奈何?非蛇蝎又将奈何?
傀儡说
傀儡说(1899年3月22日)
优孟之场,有所谓傀儡者焉。其奏伎也,设帷以蔽场,帷之上有似人形者,官体毕肖,衣服毕备。有人居帷下,傞傞焉持而舞之,啁哳焉为之歌,此剧场中最劣下而最暧昧者也。
人而傀儡,时曰不人;国而傀儡,时曰不国。哀时客曰:呜呼,夫何使我国至于此极也!八月六日以后,圣主幽废,国既无君,然录京钞则仍曰恭奉上谕,上奏折则仍曰皇上圣鉴。
我皇上之所言,不能如其心,身之所行,不能以自主,然而引见召见,朝仪依然,如丝如纶,王言仍旧,是西后以皇上为傀儡也。西后不过一妇人,所耽者娱乐耳,非必篡位幽主然后快于心也。荣禄蓄异志,觊非常,惮于动天下之兵,乃借后势以箝人。
其实所颁伪诏,未必皆西后之言,所行暴政,未必尽西后之意,荣禄自积操、莽之威,而西后代任牛马之劳,是荣禄以西后为傀儡也。俄人以甘言噢咻旧党,嗾之使糜烂其民,助之使斫丧其国。彼等有恃无恐,顽固之气益壮,革新之机益绝,迨于鱼烂已极,而俄人坐收渔人之利。
自寻斧柯,为人驱除,是俄人以中国政府为傀儡也。
呜呼,国之不振,谁不得而侮之!今之以我为傀儡者,岂独一国而已?全国关税,握于人手,关道关督,一傀儡也;全国铁路,握于人手,铁路大臣、铁路公司,一傀儡也;全国矿务,握于人手,矿务大臣,一傀儡也;沿江厘金,握于人手,委员一傀儡也;洋操训练,握于人手,将弁一傀儡也;无端而胶州割,无端而旅大割,无端而威海、广湾割,无端而海门湾又将割,土地之权,一傀儡也;一言而刘秉璋免,一言而李秉衡黜,一言而董福祥退,用人之权,一傀儡也。嗟夫!今之灭国者与古异。古者灭人国,则潴其宫,虏其君。今也不然,傀儡其君,傀儡其吏,傀儡其民,傀儡其国。英人之灭印度,土酋世其职者尚百数十年,傀儡其土酋也;六国之胁突厥,突厥之政府不废,傀儡其政府也。埃及傀儡于英,越南傀儡于法,高丽傀儡于俄。中国者,傀儡之颀而硕者也,一人之力不足以举之,则相率而共傀儡之。此蚩蚩者犹曰,我国尚存,我国尚存。而岂知彼眈眈者,已落其实而取其材,吸其精而阘其脑,官体虽具,衣冠虽备,岂得目之曰人也哉?
嗟呼!必自傀儡,然后人傀儡之。中国之傀儡固已久矣,及今不思自救,犹复傀儡其君,傀儡其民,竭忠尽谋,为他人效死力,于是我二万方里之地,竟将为一大傀儡场矣。夫目人以傀儡,未有不色然怒者;今坐视君父之傀儡于奸贼,国土之傀儡于强邻,还顾我躬,亦已成一似人形而傞傞于帷间者。此之不羞,此之不愤,尚得为有人心哉?
尚得为有人心哉?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