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下)>第12章
惟心
惟心(1900年3月1日)
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虚幻,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同一月夜也,琼筵羽觞,清歌妙舞,绣帘半开,素手相携,则有余乐;劳人思妇,对影独坐,促织鸣壁,枫叶绕船,则有余悲。同一风雨也,三两知己,围炉茅屋,谈今道故,饮酒击剑,则有余兴;独客远行,马头郎当,峭寒侵肌,流潦妨毂,则有余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与“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同一黄昏也,而一为欢憨,一为愁惨,其境绝异。“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与“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同一桃花也,而一为清净,一为爱恋,其境绝异。“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与“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为雄壮,一为冷落,其境绝异。
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戴绿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绿;戴黄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黄;含黄连者,所食物一切皆苦;含蜜饴者,所食物一切皆甜。一切物果绿耶?果黄耶?果苦耶?果甜耶?一切物非绿、非黄、非苦、非甜,一切物亦绿、亦黄、亦苦、亦甜,一切物即绿、即黄、即苦、即甜。然则绿也、黄也、苦也、甜也,其分别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惟心。
有二僧因风飏刹幡,相与对论。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往复辨难无所决。六祖大师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自动。”任公曰:三界惟心之真理,此一语道破矣。
天地间之物一而万、万而一者也。山自山,川自川,春自春,秋自秋,风自风,月自月,花自花,鸟自鸟,万古不变,无地不同。然有百人于此,同受此山、此川、此春、此秋、此风、此月、此花、此鸟之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百焉;千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千焉;亿万人乃至无量数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亿万焉,乃至无量数焉。然则欲言物境之果为何状,将谁氏之从乎?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忧者见之谓之忧,乐者见之谓之乐,吾之所见者,即吾所受之境之真实相也。故曰: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
然则欲讲养心之学者,可以知所从事矣。三家村学究,得一第,则惊喜失度,自世胄子弟视之何有焉?乞儿获百金于路,则挟持以骄人,自富豪家视之何有焉?飞弹掠面而过,常人变色,自百战老将视之何有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自有道之士视之何有焉?天下之境,无一非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实无一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乐之、忧之、惊之、喜之,全在人心,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境则一也。而我忽然而乐,忽然而忧,无端而惊,无端而喜,果胡为者?如蝇见纸窗而竞钻,如猫捕树影而跳掷,如犬闻风声而狂吠,扰扰焉送一生于惊喜忧乐之中,果胡为者?若是者,谓之知有物而不知有我;知有物而不知有我,谓之我为物役,亦名曰心中之奴隶。
是以豪杰之士,无大惊,无大喜,无大苦,无大乐,无大忧,无大惧。其所以能如此者,岂有他术哉?亦明三界唯心之真理而已,除心中之奴隶而已。苟知此义,则人人皆可以为豪杰。
慧观
慧观(1900年3月1日)
同一书也,考据家读之,所触者无一非考据之材料;词章家读之,所触者无一非词章之材料;好作灯谜酒令之人读之,所触者无一非灯谜酒令之材料;经世家读之,所触者无一非经世之材料。同一社会也(即人群),商贾家人之,所遇者无一非锱铢什一之人;江湖名士入之,所遇者无一非咬文嚼字之人;求宦达者入之,所遇者无一非诌上淩下、衣冠优孟之人;怀不平者入之,所遇者无一非陇畔辍耕、东门倚啸之人。各自占一世界,而各自谓世界之大,已尽于是,此外千形万态,非所见也,非所闻也。昔有白昼攫金于齐市者,吏捕而诘之曰:“众目共视之地,汝攫金不畏人耶?”其人曰:“吾彼时只见有金,不见有人。”夫一市之人之多,非若秋毫之末之难察也,而攫金者不知之,此其故何哉?昔有佣一蠢仆执爨役者,使购求食物于市,归而曰:“市中无食物。”主人曰:“嘻,鱼也,豕肉也,芥也,姜也,何一不可食者?”于是仆适市,购辄得之。既而亘一月,朝朝夕夕所食者,皆鱼也,豕肉也,芥也,姜也。主人曰:“嘻,盍易他味?”仆曰:“市中除鱼与豕肉与芥与姜之外,无有他物。”夫一市之物之多,非若水中微虫,必待显微镜然后能睹者,而蠢仆不知之,此其故何哉?
任公曰:吾观世人所谓智者,其所见,与彼之攫金人与此之蠢仆,相去几何矣?李白、杜甫满地,而衣袚襫、携锄犁者,必不知之;计然、范蠡满地,而摩禹行、效舜趋者,必不知之;陈涉、吴广满地,而飨五鼎、鸣八驺者必不知之。其不知也,则直谓世界中无有此等人也,虽日日以此等人环集于其旁,而彼之视为无有固自若也。不此之笑,而惟笑彼之攫金者与此之蠢仆,何其蔽欤?
人谁不见萍[苹]果之坠地,而因以悟重力之原理者,惟有一奈端;人谁不见沸水之腾气,而因以悟汽机之作用者,惟有一瓦特;人谁不见海藻之漂岸,而因以觅得新大陆者,惟有一哥仑布;人谁不见男女之恋爱,而因以看取人情之大动机者,惟有一瑟士丕亚。无名之野花,田夫刈之,牧童蹈之,而窝儿哲窝士于此中见造化之微妙焉;海滩之僵石,渔者所淘余,潮雨所狼藉,而达尔文于此中悟进化之大理焉。故学莫要于善观。
善观者,观滴水而知大海,观一指而知全身,不以其所已知蔽其所未知,而常以其所已知推其所未知,是之谓慧观。
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
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
(1901年12月1日)
人常欲语其胸中之秘密,或有欲语而语之者,或有欲勿语而语之者。虽有有心无心之差别,而要之,胸中之秘密,决不长隐伏于胸中,不显于,则显于举动;不显于举动,则显于容貌。《记》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乎。”吁,可畏哉!盖人有四肢五官,皆所以显人心中之秘密,即肢官者,人心之间谍也,告白也,招牌也。其额蹙蹙,其容悴悴者,虽强为欢笑,吾知其有忧;其笑在涡,其轩在眉者,虽说无聊,吾知其有乐。盖其胸中之秘密,有欲自抑而不能抑,直透出此等之机关以表白于大庭广众者。述怀何必三寸之舌,写情何必七寸之管,乃至眼之一闪,颜之一动,手之一触,体之一运,无一而非导隐念、述幽怀之绝大文章也。
西儒哈弥儿顿曰:“世界莫大于人,人莫大于心。”谅哉言乎!而此心又有突如其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若是者,我自忘其为我,无以名之,名之曰“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烟士披里纯”者,发于思想感情最高潮之一刹那顷,而千古之英雄豪杰、孝子烈妇、忠臣义士,以至热心之宗教家、美术家、探险家,所以能为惊天地泣鬼神之事业,皆起于此一刹那顷,为此“烟士披里纯”之所鼓动。故此一刹那间不识不知之所成就,有远过于数十年矜心作意以为之者。尝读《史记·李广列传》云:“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射之,中石,没羽;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由此观之,射石没羽,非李将军平生之惯技,不过此一刹那间,如电如火,莫或使之,若或使之,曰惟“烟士披里纯”之故。马丁·路得云:“我于怒时,最善祈祷,最善演说。”至如玄奘法师之一钵一锡,越葱岭,犯毒瘴,以达印度;哥仑布之一帆一楫,凌洪涛,赌生命,以寻美洲;俄儿士蔑之唱俚谣,弹琵琶,以乞食于南欧;摩西之斗蛮族,逐水草,以徘徊于沙漠;虽所求不同,所成不同,而要之皆一旦为“烟士披里纯”所感动所驱使,而求达其目的而已。虑骚尝自书其《忏悔记》后,曰:“余当孤筇单步旅行于世界之时,未尝知我之为我。凡旅行中所遇百事百物,皆一一鼓舞发挥我之思想。余体动,余心亦因之而动,余惟饥而食,饱而行,当时所有于余之心目中者,惟始终有一新天国,余日日思之,日日求之而已。而余一生之得力,实在于此。”云云。
呜呼,以卢骚心力之大,所谓放火于欧洲亿万人心之火种,而其所成就,乃自行脚中之“烟士披里纯”得来。“烟士披里纯”之动力,诚不可思议哉!
世之历史家、议论家往往曰:英雄笼络人。而其所谓笼络者,用若何之手段,若何之言论,若何之颜色,一若有一定之格式,可以器械造而印板行者。果尔,则其术既有定,所以传习其术者亦必有定,如就冶师而学锻冶,就土工而学抟埴;果尔,则习其术以学为英雄,固自易易;果尔,则英雄当车载斗量,充塞天壤。而彼刻画英雄之形状,传述英雄之伎俩者,何以自身不能为英雄?噫嘻,英雄之果为笼络人与否,吾不能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