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下)>第10章
英雄与时势,互相为因,互相为果,造因不断,斯结果不断。
文野三界之别
文野三界之别(1899年9月15日)
泰西学者,分世界人类为三级:一曰蛮野之人,二曰半开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义,则谓之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阶级,顺序而升,此进化之公理,而世界人民所公认也。其轨度与事实,有确然不可假借者,今略胪列之如下:第一,居无常处,食无常品;逐便利而成群,利尽则辄散去;虽能佃渔以充衣食,而不知器械之用;虽有文字,而不知学问;常畏天灾,冀天幸,坐待偶然之祸福;仰仗人为之恩威,而不能操其主权于己身。如是者,谓之蛮野之人。
第二,农业大开,衣食颇具;建邦设都,自外形观之,虽已成为一国,然观其内,实则不完备者甚多;文学虽盛,而务实学者少;其于交际也,猜疑之心虽甚深,及谈事物之理,则不能发疑以求真是;摸拟之细工虽巧,而创造之能力甚乏,知修旧而不知改旧;交际虽有规则,而其所谓规则者,皆由习惯而成。如是者,谓之半开之人。
第三,范围天地间种种事物于规则之内,而以己身入其中以鼓铸之;其风气随时变易,而不惑溺于旧俗所习惯;能自治其身,而不仰仗他人之恩威;自修德行,自辟智慧,而不以古为限,不以今自画;不安小就,而常谋未来之大成,有进而无退,有升而无降,学问之道,不尚虚谈,而以创辟新法为尚;工商之业,日求之扩充,使一切人皆进幸福。
如是者,谓之文明之人。
论世界文野阶级之分,大略可以此为定点。我国民试一反观,吾中国于此三者之中居何等乎?可以瞿然而兴矣!
国之治乱,常与其文野之度相比例,而文野之分,恒以国中全部之人为定断,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强夺而假借也。故西儒云:国家之政事,譬之则寒暑表也;民间之风气,譬之则犹空气也。空气之燥湿冷热,而表之升降随之,丝毫不容假借。故民智、民力、民德不进者,虽有英仁之君相,行一时之善政,移时而扫地以尽矣。如以沸水浸表,虽或骤升,及水冷而表内之度仍降至与空气之度相等。此至浅之理,而一定之例也。故善治国者,必先进化其民,非有孟的斯鸠(法国人,着《万法精理》一书,言君主、民主、君民共主三种政体之得失)、卢梭(法国人,着《民约论》,言国家乃由民间契约而成者),则法国不能成革命之功;非有亚丹·斯密之徒(英国人,为资生学之鼻祖),则英国不能行平税之政,故曰:英雄之能事在造时势而已。
养心语录
养心语录(1899年9月15日)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苟不尔,则从古圣哲,可以不出世矣。种种烦脑[恼],皆为我练心之助;种种危险,皆为我练胆之助;随处皆我之学校也。我正患无就学之地,而时时有此天造地设之学堂以饷之,不亦幸乎!我辈遇烦恼遇危险时,作如是观,未有不洒然自得者。
凡办事必有阻力。其事小者,其阻力亦小;其事愈大,其阻力亦愈大。阻力者乃由天然,非由人事也。故我辈惟当察阻力之来而排之,不可畏阻力之来而避之。譬之江河,千里入海,曲折奔赴,遇有沙石则挟之而下,遇有山陵则绕越而行,要之必以至海为究竟。办事遇阻力者,当作如是观,至诚所感,金石为开,何阻力之有焉!苟畏而避这,则终无一事可办而已。何也?天下固无无阻力之事也。
国权与民权
国权与民权(1899年10月15日)
今天下第一等议论,岂不曰国民乎哉?言民事者,莫不瞋目切齿怒发曰:彼历代之民贼,束缚驰骤,磨牙吮血,以侵我民自由之权,是可忍孰不可忍!言国事者,莫不瞋目切齿怒发曰:彼欧美之虎狼国,眈眈逐逐,鲸吞蚕食,以侵我国自由之权,是可忍孰不可忍!饮冰子曰:其无尔,苟我民不放弃其自由权,民贼孰得而侵之?苟我国不放弃其自由权,则虎狼国孰得而侵之?以人之能侵我,而知我国民自放自弃之罪不可逭矣,曾不自罪而犹罪人耶?昔法兰西之民,自放弃其自由,于是国王侵之,贵族侵之,教徒侵之,当十八世纪之末,黯惨不复睹天日。法人一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大革命起,而法民之自由权完全无缺以至今日,谁复能侵之者?
昔日本之国,自放弃其自由权,于是白种人于交涉侵之,于利权侵之,于声音笑貌一一侵之,当庆应、明治之间,局天蹐地于世界中。日人一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维新革命起,而日本国之自由权完全无缺以至今日,谁复能侵之者?然则民之无权,国之无权,其罪皆在国民之放弃耳,于民贼乎何尤?于虎狼乎何尤?今之怨民贼而怒虎狼者,盍亦一旦自悟自悔而自扩张其固有之权,不授人以可侵之隙乎?不然,日日瞋目切齿怒发胡为者?
破坏主义
破坏主义(1899年10月15日)
日本明治之初,政府新易,国论纷糅。伊藤博文、大隈重信、井上馨等共主破坏主义,又名突飞主义,务摧倒数千年之旧物,行急激之手段。当时诸人皆居于东京之筑地,一时目筑地为梁山泊云。饮冰子曰:甚矣破坏主义之不可以已也!譬之筑室于瓦砾之地,将欲命匠,必先荷锸;譬之进药于痞疳之夫,将欲施补,必先重泻。非经大刀阔斧,则输倕无所效其能;非经大黄芒硝,则参苓适足速其死。历观近世各国之兴,未有不先以破坏时代者。此一定之阶级,无可逃避者也。有所顾恋,有所爱惜,终不能成。
破坏主义何以可贵!曰:凡人之情,莫不恋旧,而此恋旧之性质,实阻阏进步之一大根原也。当进步之动力既发动之时,则此性质不能遏之,虽稍参用,足以调和而不致暴乱,盖亦未尝无小补焉。至其未发动之时,则此性质者,可以堵其原,阁其机,而使之经数十年、数百年不能进一步,盖其可畏可恨至于如此也。快刀断乱麻,一拳碎黄鹤,使百千万亿蠕蠕恋旧之徒,瞠目结舌,一旦尽丧其根据之地,虽欲恋而无可恋,然后驱之以上进步之途,与天下万国驰骤于大剧场,其庶乎其可也。
欧洲近世医国之国手,不下数十家。吾视其方最适于今日之中国者,其惟卢梭先生之《民约论》乎!是方也,当前世纪及今世纪之上半,施之于欧洲全洲而效;当明治六、七年至十五、六年之间,施之于日本而效。今先生于欧洲与日本既已功成而身退矣,精灵未沫,吾道其东,大旗觥觥,大鼓冬冬,大潮汹汹,大风蓬蓬,卷土挟浪,飞沙走石,杂以闪电,趋以万马,尚其来东。呜呼!《民约论》,尚其来东。东方大陆,文明之母,神灵之宫。惟今世纪,地球万国,国国自主,人人独立,尚余此一土以殿诸邦。此土一通,时乃大同。呜呼,《民约论》兮,尚其来东!大同大同兮,时汝之功!
善变之豪杰
善变之豪杰(1899年10月15日)
吉田松荫,初时主公武合体之论(公者王室也,武者武门也,即指大将军也,当时日本通行语),其后乃专主尊王讨幕(幕府者大将军也),非首鼠两端也。其心为一国之独立起见,苟无伤于平和,而可以保独立,则无宁勿伤也。既而深察其腐败之已极,虽欲已而无可已,乃决然冲破其罗网,摧坏其基础,以更造之。
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加布儿(意大利之伟人,近人所译《泰西新史揽要》称为嘉富洱者),初时入秘密党,倡革命下狱,其后佐撒的尼亚王为大宰相,卒成大功,统一意国,非反复变节也。其心为一国之独立起见,既主权者无可与语,不得不投身激湍以图之;既而见撒王之可以为善,而乘时借势,可以行其所志,为同胞造无量之福,故不惜改弦以应之。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
《语》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行吾心之所志,必求至而后已焉。若夫其方法,随时与境而变,又随吾脑识之发达而变。百变不离其宗,但有所宗,斯变而非变矣。此乃所以磊磊落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