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琐记
西子湖之西,旧旗营地,自光复后,拆除建屋,几成一片榛芜。过其地者,大有黍离麦秀之慨。前有辟作商场之议,及赣事发生,因而中辍。后经杭县周知事筹集款项,竭力进行,破瓦颓垣之中,遂现一番新景象矣。
西湖新筑马路,阔有至二十丈左右者,最狭亦至八丈十丈,以视城中街道,相去至五六倍。故入其地者,眼界为之一拓,且工程坚实,与城站近旁之路相等,以视蒲场巷清泰门浙路,倜乎远矣。
西湖娱乐事业,最先创举者,为西湖歌舞台,命名之意,取宋人诗语,具有深意。相传南渡时,君臣荒嬉,有人题诗曰:“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今者国民遭兵燹之余,横征暴敛,实业凋残,而剧场营业,大形发达,诵昔人之诗句不禁感慨系之矣。
继剧场之后者,为影戏园,亦娱乐事业之一也。其近傍又有茶馆,虽草创之时,多未特建房舍,仅搭竹篷以蔽烈日。然座上客常满,壶中茶不空,其生涯亦不恶。每至晚膳之后,游人至该处纳凉者,鱼贯不绝,裙屐联翩,大有上海四马路景象焉。
沿湖一带,辟有公园,南北约数百丈,以城墙旧砖筑一高二尺之小墙,铺以绿草,细软如毡。游人于此步月纳凉,坐卧皆宜。白居易诗所谓“月点波心万颗珠”情景宛然。西望灵隐龙井诸山,南北高峰,若隐若现,惜园旁树木,均系败旧,不甚美观耳。
自周知事颁布建筑公娼房屋条例,将以杭城私娼及拱宸桥妓女,移置其间。一股机关报,颇怂恿之,谓斯政策实足以振兴市面。嗣由省教育会、青年会各业团体等起而抗议。自道德、风俗、卫生、经济种种方面立言,当局者始悟其非计,且经旅浙西人婉告朱将军,遂有致巡按使公文废止前议。大好湖山,不致因之被污,山灵湖神,实呵护之。
西湖原定地价既昂,又工程未进行,资本家相率观望。嗣经布告减价,而剧场马路适已开始,且闻公娼将兴,投标者随如云而起。自一等至三等地,几至买尽,惟特等地问津者寥寥。自此次公娼废止后,购地者扫兴不少,地价或因之而跌。然杭路国有后,沪宁有接轨之计划,而钱塘江桥成,绍甬交通尤便,金衢严诸府又以此为必经之路,该处擅湖山之胜,便于交通,其地价之贵,可预计也。
沪杭火车之查票者,制服绝瑰丽,衣帽悉为墨绿之呢所制,缘以黄边,缀以铜钮,钮肥甚,澄澄作黄金色,镂花绝精,光亦殊闪灼,袖口及身后腰际衣衩间钮尤多,约略计之,不下三十枚,望之极光艳夺目。初向人索票检查,人几疑其为上海办喜事人家所雇来之军乐队,盖从其衣饰上观察之所含“美”的臭味甚重。吾意彼浙路公司之规定制服者,必为一绝佳之美术家也。
沪宁车中之随车营业者,有常州之卜顺恒卖梳篦,杭沪车中之随车营业者,有枫泾之丁义兴卖红烧猪蹄,可谓遥遥相对。丁义兴所制之猪蹄,自谓独具新法,且得有褒奖。不曰“酱蹄”,乃径名之曰“丁蹄”。盖丁蹄二字,已成为一种专有之名词矣。偶亿杭州闸口有一制火腿者曰“蒋腿”,取以对丁蹄,可谓奇妙。
近年杭州居民,以生计日艰,堕落而业秘密卖淫者极夥。杭人谓之为“私门头”,上等者约五六百家,中等约千余家,下等者约三千余家。当议设公娼时,一时报名注册,呈请给照营业者达二千余人,可以知矣。
公娼之香巢,本于钱塘门外西子湖滨拓地,其建筑之式一仿上海之迎春坊小花园清和坊之格局,望衡对宇,鳞次栉比,为屋可数百幢,状固宏敞,而背山面湖,风景尤佳绝。及收回成命后,遂令广厦万间,阒其无人,游客过此,殊有此地空余黄鹤楼之慨。而官吏一番提倡风月培植群芳之婆心,未免孤负。此多情人所不能不深为惋惜者也。
杭州近亦有橡皮轮之人力车,其式一如上海之黄包车。特拉车者,必手持一铃,且行且摇,其声铿然。盖一以警告行人,知所趋避,一以便雇车者得闻声而呼。此亦浙中警厅独出心裁之一种特别法令也。
乘杭州之人力车,有一绝苦事,即过桥必下车。盖杭州城内之桥,多为旧式,叠石作阶,为级多二三十层,其状如楼梯。来车过桥,若仍安坐不下,必有颠覆之虞,故人力车之过桥,无异昔日民船之过坝,亦一大苦事也。近已有数桥,改筑平桥矣。
西湖风景,与昔无殊,特其间陡增无数之烈士祠、纪功表、侠女坟、阵亡将士墓而己。就中形势最壮丽者,厥为浙军攻克南京阵亡将士墓,占地固广,工程亦巨,四围绕以红墙,界以铁扉,墓道悉叠石为路,墓门以内悉筑以水泥。丰碑巨碣,纵横无数,大书深刻,照眼欲眩,殊有昭示百礻冀之象。统计此一墓道中,为冢约十余,每冢瘗六先烈,顾有一事辄有所不解者,冢皆作折扇形,不知果何取义,或别有所本。亦未可知也。
浙军攻克南京阵亡将士墓北侧,有一翘然独出之小冢,构造与诸烈士坟一律,特占地略小耳。趋而视之,乃马冢也。读其碣,始知冢中之马,生前为今兴武将军朱瑞之坐骑,于攻克南京后而倒毙者,亦一积劳病故之千里驹也。朱将军悯之,于其死也,乃取而瘗诸阵亡将士墓侧,且亲书巨碣,树之墓前。将军之恩,不为不厚。此马有知,度亦无憾。亦他日西湖新志之佳材也。特辛亥秣陵一役,浙军之马,死者当不只此一匹,今得高坟大碣,埋首西湖,供人凭吊者,仅此朱大将军之一马。嗟乎!马亦有幸有不幸也。
攻克南京阵亡将士之墓门前,有杨学洛所题一额曰:“侠骨英魂”,字殊遒劲可喜,不知谁何无赖子,别以笔注四字于此额上曰:“狎骨淫魂”,此人亦真可谓不畏先烈者矣。
西湖之公园,即为旧日之行宫所改建,地擅全湖之胜,湖山佳处,无出其右。窃叹当日专制时代,臣下之曲媚君主,无微不至。公园门前东首有浙军攻克南京纪念表,矗立湖堤,宏丽无匹。行人摩挲铜表,徘徊其下,多油然起崇德报功之想,流连而不忍去。某滑稽者曰:“此间风物清佳,唯不堪令一人见耳”。人叩为谁。曰:“上将军张少轩耳。”此语可谓冷隽绝伦。
去秋瑾墓不数武,有秋社者,度即昔日吴芝瑛徐寄尘诸君为秋烈士冤死事所组织之秋社也。门首镌一联曰:“秋菊有佳色,社会惜斯人。”嵌“秋社”两字,似形斧凿痕,与南货店中之春联,硬嵌其店号者相似矣。
杭州公众交通事业,如电话,如电灯,俱已组织成立,惟自来水未成耳。惜电话以机械上之不良,就筒听话时,筒中嘈杂,几如千军万马,以致传话不能清朗,用者殊以为苦。电灯尚明朗,不致如上海闸北电灯之时灭时明。然有一奇例,则装置电灯之家,必须用电灯公司中之电泡,方允接火。用户于接火以后,另易他项电泡,公司亦不之禁。盖公司之目的,则在售泡得钱而已。燃灯之家,用其泡与否,在所不必问也。
城站之酒家,以聚丰园为最大。该园金制之席面亻家具,铸有十二份之夥,皆制以备巨宦豪绅宴享嘉宾之需。此种魄力,求之海上,亦不多觏也。
梅花碑昔为杭人第一娱乐场。每值新年令节,尤为繁盛,百戏杂陈,金鼓喧哄,游人如蚁,途为之塞,无异京师之厂甸香厂,苏州之元妙观,上海之城隍庙也。今以其地邻近将军府,沿途终岁戒严,搜索行人甚密,人咸视为畏途,走避不敢往。于是茶寮酒肆,相继闭门,坐此失业者不下千人。一极闹之市场,以大将军之故,乃一变而为冷巷闲街,虚无人烟,几等鬼境矣。嗟乎!此皆拜大将军之赐也。
杭州女学校虽多,规制俱极整肃,学风亦殊勤朴。就中以女子师范为尤醇穆,成绩亦极佳,其故以该校校长郑岱生先生处理校务,一以严肃为主义,收效乃能如是。昔张季直先生谓军队无共和,学校无共和,时流叹为名言。今观郑先生之成绩而益信。海上女校颇有取放任为主义者,以致女学生三字,往往为人诟病,安得如郑君者来一整肃之耶。
杭州女儿店,近来最发达。城站一隅,已有四五家。闻大半俱不甚获利,就中惟咸萃恒独利市三倍,其故因得老七掌柜,顾客多乐就之老七者,盖一富有美术性之商业家也。
地塘巷之纬成公司者,浙人朱某所立之织缎厂也。朱君曾肄业日本工科,尽得其秘,归而组织此厂。织成之缎,即名纬成缎,其提花新颖,选料坚纯,染色光艳,直超过舶来品。近年海上所流行之外国花缎,大半皆纬成缎也。故该公司前年出货至八十万吨,利金达三分以上。厂内外工人,统计约二千余,日夜工作不辍,犹不足以供市场之需要,诚一极大之实业也。居今日而能抵制外货,挽回权利,尤实业中之佳者,殊令人生极端之乐观也。
纬成缎之能如此发达,良以主持其事之朱君,精敏果练为不可及,渠每月必至沪三次,与各大绸庄接洽。若大纶,若天成,向其调查社会之心理,市上最流行者,果为何种之颜色,何项之花式,归即调制,而督匠染织,复能不惜资本,制一新花样织若干匹,即弃去不复用,另易新者,日异月新,不相重复,故纬成缎无陈腐之品,自无滞销之货。非若从前旧式之缎局,制一花式,往往织至三五年而不变动,必致取憎于社会,唾弃弗顾自败而后已。(如瓦当文之类)可见一业之成,得投时好,雅非易易也。闻纬成公司之织法,亦别有奥妙,故不轻许人参观,盖恐泄其技术上之秘密也。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