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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论文鲜有极称《谷梁》《孙》《吴》者,独柳州曰:“参之《谷梁》以厉其气。”老泉曰:“《孙》《吴》之简切。”殆好必从其所类耶?
苏老泉云:“风行水上,涣,此天下之至文也。”余谓大苏文一泻千里,小苏文一波三折,亦本此意。
东坡文,亦孟子,亦贾长沙、陆敬舆,亦庄子,亦秦、仪。心目窒隘者,可资其博达以自广,而不必概以纯诣律之。
东坡文只是拈来法,此由悟性绝人,故处处触着耳。至其理有过于通而难守者,固不及备论。
东坡文虽打通墙壁说话,然立脚自在稳处。譬如舟行大海之中,把舵未尝不定,视放言而不中权者异矣。
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东坡文不乏信言可采,学者偏于美言叹赏之,何故?
坡文多微妙语,其论文曰“快”、曰“达”、曰“了”,正为非此不足以发微阐妙也。
“远想出宏域,高步超常伦。”文家具此能事,则遇困皆通。且不妨故设困境,以显通之之妙用也。大苏文有之。
东坡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后人读东坡文,亦当有是语,盖其过人处在能说得出,不但见得到已也。
东坡最善于没要紧底题,说没要紧底话;未曾有底题,说未曾有底话。抑所谓“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耶?欧文优游有余,苏文昭晰无疑。
介甫之文长于扫,东坡之文长于生。扫故高,生故赡。
东坡之文工而易。观其言“秦得吾工,张得吾易”,分明自作赞语。文潜卓识伟论过少游,然固在坡函盖中。
子由称欧阳公文“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东坡《答张文潜书》谓,子由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此岂有得于欧公者耶?
子由曰:“子瞻之文奇,吾文但稳耳。”余谓百世之文,总可以“奇”、“稳”两字判之。
王震《南丰集序》云:“先生自负似刘向,不知韩愈为何如尔。”序内却又谓其“衍裕雅重,自成一家。”噫!藉非能自成一家,亦安得为善学刘向与?
曾文穷尽事理,其气味尔雅深厚,令人想见“硕人之宽。”王介甫云:“夫安驱徐行,摐中庸之廷而造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二贤,谓正之、子固也。然则子固之文,即肖子固之为人矣。
昌黎文意思来得硬直,欧、曾来得柔婉。硬直见本领,柔婉正复见涵养也。
韩文学不掩才,故虽“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未尝不自我作古。至欧、曾则不敢直以作者自居,较之韩,若有“智崇礼卑”之别。
王介甫文取法孟、韩。曾子固《与介甫书》述欧公之言曰:“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则其学之所几与学之过当,俱可见矣。
王安石《解孟子》十四卷,为崇、观间举子所宗,说见《郡斋读书后志》。观介甫《上人书》有云:“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是则《解孟》亦岂无意于文乎?
介甫文之得于昌黎在“陈言务去”,其讥韩有“力去陈言夸末俗”之句,实乃心向往之。
曾子固称介甫文学不减扬雄,而介甫《咏扬雄》亦云:“千古雄文造圣真,眇然幽息入无伦。”慕其文者如此其深,则必效之惟恐不及矣。介甫文兼似荀、扬。荀,好为其矫;扬,好为其难。
柳州作《非国语》,而文学《国语》;半山谓“荀卿好妄”、“荀卿不知礼”,而文亦颇似荀子。文家不以訾甗为弃取,正如东坡所谓“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也。
荆公文是能以品格胜者,看其人取我弃,自处地位尽高。
半山文善用揭过法,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
谢叠山评荆公文曰:“笔力简而健。”余谓南人文字失之冗弱者十常八九,殆非如荆公者不足以矫且振之。半山文瘦硬通神,此是江西本色,可合黄山谷诗派观之。
荆公《游褒禅山记》云:“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余谓“深”、“难”、“奇”三字,公之学与文,得失并见于此。
介甫文,于下愚及中人之所见,皆剥去不用,此其长也;至于上智之所见亦剥去不用,则病痛非小。
介甫《上邵学士书》云:“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精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积而玩之,虽光华馨采鲜缛可爱,求其根柢济用,则蔑如也。”又《上人书》云:“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余谓介甫之文,洵异于尚辞巧华矣,特未思免于此毙,仍未必济用、适用耳。
半山文其犹药乎?治病可以致生,养生或反致病。半山说得世人之病好,只是他立处未是。
介甫文每言及骨肉之情,酸恻呜咽,语语自腑肺中流出,他文却未能本此意扩而充之。
李泰伯文,朱子谓其“自大处起议论,如古《潜夫论》之类。”刘埙《隐居通议》谓其所作《袁州学记》“高出欧、苏,百世不朽。”按:泰伯之学,深于《周礼》,其所为文,率皆法度谨严。《宋史》本传但载其所上《明堂定制图序》,尚非其极也。东坡谓尝见泰伯自述其文曰:“天将寿我与,所为固未足也;不然,斯亦足以藉手见古人矣。”观是言,其生平之力勤诣卓具见。
刘原父文好摹古,故论者誉訾参半。然其于学无所不究,其大者如《解春秋》,多有古人所未言。朝廷每有礼乐之事,必就其家以取决,岂曰文焉已哉!即以文论,欧公为作墓志,称其“立马却坐,一挥九制,文辞典雅,各得其体”;朱子称其“才思极多,涌将出来”;亦可见其崖略矣。
李忠定奏疏,论事指画明豁,其天资似更出陆宣公上。然观其《书檄志》云:“一应书檄之作,皆当以陆宣公为法。”则知得于宣公者深矣。
朱子之文,表里莹彻,故平平说出,而转觉矜奇者之为庸;明明说出,而转觉恃奥者之为浅。其立定主意,步步回顾,方远而近,似断而连,特其余事。
朱子云:“余年二十许时,便喜读南丰先生之文而窃慕效之,竟以才力浅短,不能遂其所愿。”又云:“某未冠而读南丰先生之文,爱其词严而理正,居常以为人之为言必当如此,乃为非苟作者。”朱子之服膺南丰如此,其得力尚须问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