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习之文气似不及昌黎,然传称其“辞致浑厚,见推当时。”由一“致”字求之,便可隐知其妙。韩文出于《孟子》,李习之文出于《中庸》。宗李多于宗韩者,宋文也。
韩昌黎不称王仲淹《中说》,而李习之《答王载言书》称之。今观习之之文,俯仰揖让,固于《中说》为近。
皇甫持正论文,尝言“文奇理正。”然综观其意,究是一于好奇。如《答李生书》云:“意新则异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众,出于众则奇矣。”此盖学韩而第得其所谓“怪怪奇奇,只以自嬉”者。
或问持正文于扬子云何如?曰:辞近《太玄》,理犹未及《法言》。问较李元宾之尚辞何如?曰:“不沿袭前人”似之。
文得昌黎之传者,李习之精于理,皇甫持正练于辞。习之一宗,直为北宋名家发源之始;而祖述持正者,则自孙可之后,已罕闻成家者矣。
杜牧之识见自是一时之杰。观所作《罪言》,谓“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为浪战”;又两进策于李文饶,皆案切时势,见利害于未然。以文论之,亦可谓不“浪战”者矣。
孙可之《与友人论文书》云:“词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如斯宗旨,其即可之得之来无择,无择得之持正者耶?
广明时,诏书谓孙樵有扬、马之文。樵《与高锡望书》,自称“熟司马迁、扬子云书。”然则诏所云“马”者,殆亦指史迁,非相如耶?
刘蜕文,意欲自成一子。如《山书》十八篇,《古渔父》四篇,辞若僻,而寄托未尝不远。学《楚辞》尤有深致,《哀湘竹》《下清江》《招帝子》虽止三章,颇得《九歌》遗意。
李习之《与陆傪书》盛推昌黎文,谓“尝书其一章曰《获麟解》,其他可以类知。”孙可之《与王霖书》称《进学解》“拔地倚天,句句欲活。”今观两家文,信乎各得所近。
《宋史·柳开传》称开“始慕韩愈、柳宗元为文”,《穆修传》亦言“自五代文敝,国初柳开始为古文。”今观伯长所为《唐柳先生文集后序》云:“天厚余嗜多矣。始而餍我以韩,既而饫我以柳。谓天不吾厚,岂不诬也哉!”可知其所学与仲涂一矣。
尹师鲁为古文先于欧公,欧公称其文“简而有法”,且谓“在孔子《六经》中,惟《春秋》可当。”盖师鲁本深于《春秋》,范文正为撰文集序尝言之。钱文僖起双桂楼,建临园驿,尹、欧皆为作记。欧记凡数千言,而尹只用五百字。欧服其简古。是亦“简而有法”之一证也。
范文正贬饶州,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其为国重贤如此;而于文正所为《岳阳楼记》,则曰“传奇体耳”,其不阿所好又如此。固宜能以古学振起当时也。
欧阳公文,几于史公之洁;而幽情雅韵,得骚人之指趣为多。
欧阳公《五代史》诸论,深得“畏天悯人”之旨。盖其事不足言,而又不忍不言;言之怫于己,不言无以惩于世。情见乎辞,亦可悲矣。公他文亦多恻隐之意。
屈子《卜居》《史记·伯夷传》,妙在于所不疑事,却参以活句。欧文往往似此。
欧公称昌黎文深厚雄博,苏老泉称欧公文纡余委备。大抵欧公虽极意学韩,而性之所近,乃尤在李习之。不独老泉于公谓“李翱有执事之态”,即公文亦云“欲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所尚,盖可见矣。
谢叠山云:“欧阳公文章为一代宗师,然藏锋敛锷,韬光沈馨,不如韩文公之奇奇怪怪,可喜可愕。”按:欧之奇不如韩固有之,然于韩之“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讵相远乎?
苏老泉迂董诈晁,谓贾生有二子之才而不流。余谓老泉文,取径异于董,而用意往往杂以晁。迂董,于董无损;诈晁,恐晁不服也。
昌黎《答刘正夫书》曰:“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曾南丰称苏老泉之文曰:“修能使之约,远能使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着,烦能不乱,肆能不流。”“能”之一字,足明老泉之得力,正不必与韩量长较短也。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