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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昌黎接孟子“知言”、“养气”之传,观《答李翊书》,学养并言可见。
昌黎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苏老泉以孟、韩为温醇,意盖隐合。
说理论事涉于迁就,便是本领不济。看昌黎文老实说出紧要处,自使用巧骋奇者望之辟易。
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盖惟善用古者能变古,以无所不包,故能无所不扫也。
八代之衰,其文内竭而外侈。昌黎易之以“万怪惶惑,抑遏蔽掩”,在当时真为补虚消肿良剂。
昌黎论文曰:“惟其是尔。”余谓“是”字注脚有二:曰正,曰真。
昌黎以“是”、“异”二字论文,然二者仍须合一。若不异之是,则庸而已;不是之异,则妄而已。
昌黎自言“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旨”字专以本领言,不必其文之相似。故虽于《庄》《骚》、太史、子云、相如之文博取兼资,其约经旨者自在也。陆傪闻李习之论复性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亦不以文似孔子而云然。
昌黎谓柳州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观此评非独可知柳州,并可知昌黎所得于子长处。
论文或专尚指归,或专尚气格,皆未免着于一偏。《旧唐书·韩愈传》“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二语,推韩之意以为言,可谓观其备矣。
昌黎文两种,皆于《答尉迟生书》发之:一则所谓“昭晰者无疑”、“行峻而言厉”是也;一则所谓“优游者有余”、“心醇而气和”是也。
昌黎自言其文“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扬子云便不肯作此语。此正韩之胸襟坦白高出于扬,非不及也。
昌黎《送穷文》自称其文曰:“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东坡尝与黄山谷言柳子厚《贺王参元失火书》曰:“此人怪怪奇奇,亦三端中得一好处也。”“亦”字言外寓推韩微旨。
“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此姜白石《诗说》也,是境常于韩文遇之。
昌黎《与李习之书》,纡余淡折,便与习之同一意度。欧文若导源于此。
昌黎言“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书非止为作文用也。观所为《卢殷墓志》云:“无书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曾是惜人者,而自蹈之乎?
李义山《韩碑诗》云:“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其论昌黎也外矣。古人所称俳优之文,何尝不正如义山所谓。
昌黎尚“陈言务去。”所谓“陈言”者,非必剿袭古人之说以为己有也。只识见议论落于凡近,未能高出一头,深入一境,自“结撰至思”者观之,皆陈言也。
文或结实,或空灵,虽各有所长,皆不免囿于资学。试观韩文,结实处何尝不空灵,空灵处何尝不结实。
昌黎曰:“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又曰:“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东坡称公“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文与道,岂判然两事乎哉!
张籍谓昌黎“与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柳子厚盛称《毛颖传》,两家所见,若相径庭。顾韩之论文曰“醇”曰“肆”,张就“醇”上推求,柳就“肆”上欣赏,皆韩志也。
吕东莱《古文关键》谓柳州文“出于《国语》”,王伯厚谓“子厚非《国语》,其文多以《国语》为法。”余谓柳文从《国语》入,不从《国语》出,盖《国语》每多言举典,柳州之所长乃尤在“廉之欲其节”也。
柳文之所得力,具于《与韦中立论师道书》。东莱谓柳州文“出于《国语》”,盖专指其一体而言。柳州《答韦中立书》云:“参之《谷梁》以厉其气,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着其洁。”《报袁君陈秀才书》亦云:“《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
东莱谓学柳文“当戒他雄辩”,余谓柳文兼备各体,非专尚雄辩者。且雄辩亦正有不可少处,如程明道谓“孟子尽雄辩”是也。
柳州自言“为文章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未尝敢以矜气作之。”余尝以一语断之曰:柳文无耗气。凡昏气、矜气,皆耗气也。惟昏之为耗也易知,矜之为耗也难知耳。
柳文如奇峰异嶂,层见叠出,所以致之者有四种笔法:突起、纡行、峭收、缦回也。
柳州记山水、状人物、论文章、无不形容尽致,其自命为“牢笼百态”,固宜。
柳子厚《永州龙兴寺东邱记》云:“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袁家渴记》云:“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愚溪诗序》云:“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此等语,皆若自喻文境。
文以炼神炼气为上半截事,以炼字炼句为下半截事。此如《易》道有先天后天也。柳州天资绝高,故虽自下半截得力,而上半截未尝偏绌焉。
柳州系心民瘼,故所治能有惠政。读《捕蛇者说》《送薛存义序》,颇可得其精神郁结处。
文莫贵于精能变化。昌黎《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可谓变化之至;柳州《送薛存义序》,可谓精能之至。
昌黎论文之旨,于《答尉迟生书》见之,曰“君子慎其实。”柳州论文之旨,于《报袁君陈秀才书》见之,曰“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
昌黎屡称子云,柳子厚于《法言》尝为之注。今观两家文,修辞炼字,皆有得于扬子。至意理之多所取资,固矣。
昌黎之文如水,柳州之文如山。“浩乎”、“沛然”,“旷如”、“奥如”,二公殆各有会心。
朱子曰:“韩退之议论正,规模阔大,然不如柳子厚较精密。”此原专指柳州《论鹖冠子》等篇,后人或因此谓一切之文精密概出韩上,误矣。
学者未能深读韩柳之文,辄有意尊韩抑柳,最为陋习。晏元献云:“韩退之扶导圣教,铲除异端,是其所长。若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三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子厚一人而已。”此论甚为伟特。
李习之文,苏子美谓“辞不逮韩而理过于柳。”苏老泉上《欧阳内翰书》取其“俯仰揖让之态。”合“理”与“态”,而其全见矣。
昌黎答刘正夫问文曰:“无难易,惟其是而已。”李习之《答王载言书》曰:“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于此见两公文一脉相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