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温公叙《扬子》,谓“孟子好《诗》《书》,文直而显;荀子好《礼》,文富而丽;扬子好《易》,文简而奥。”孟、荀、扬并称无别,与昌黎之论三子异矣。
扬子云之言,其病正坐近似圣人。《朱子语类》云:“若能得圣人之心,则虽言语各别,不害其为同。”此可知学贵实有诸己也。
孙可之《与高锡望书》云:“文章如面,史才最难。到司马子长之地,千载独闻得扬子云。”余谓子云之史今无可见,大抵已被班氏取入《汉书》。《汉书·扬雄传》或疑出于雄所自述,亦可见其梗概矣。
班孟坚文,宗仰在董生、匡、刘诸家,虽气昧已是东京,然尔雅深厚,其所长也。
苏子由称太史公“疏荡有奇气”,刘彦和称班孟坚“裁密而思靡。”“疏”、“密”二字,其用不可胜穷。王充、王符、仲长统三家文,皆东京之矫矫者。分按之,大抵《论衡》奇创,略近《淮南子》;《潜夫论》醇厚,略近董广川;《昌言》俊发,略近贾长沙。范史讥三子“好申一隅之说”,然无害为各自成家。
王充《论衡》,独抒己见,思力绝人,虽时有激而近僻者,然不掩其卓诣。故不独蔡中郎、刘子元深重其书,即韩退之性有三品之说,亦承藉于其《本性》篇也。
《潜夫论》皆贵德义、抑荣利之旨,虽论卜、论梦亦然。
东汉文浸入排丽,是以难企西京。缪袭称仲长统才章足继董、贾、刘、扬,今以《昌言》与数子之书并读,气格果相伯仲耶?
仲长统深取崔寔《政论》,谓“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按《政论》所言,主权不主经,谓济时拯世,不必体尧蹈舜。此岂为治之常法哉?而统服之若此,宜其所着之《昌言》,旨不皆粹也。
崔寔《政论》,参霸政之法术;荀悦《申鉴》,明古圣王之仁义。悦言屏四患,崇五政,允足为后世法戒;寔言孝宣优于孝文,意在矫衰汉之毙,故不觉言之过当耳。
遒文壮节,于汉季得两人焉:孔文举、臧子源是也。曹子建、陈孔璋文为建安之杰,然尚非其伦比。
孔北海文,虽体属骈丽,然卓荦遒亮,令人想见其为人。唐李文饶文,气骨之高,差可继踵。郑康成《戒子益恩书》,雍雍穆穆,隐然涵《诗》《礼》之气。
汉、魏之间,文灭其质,以武侯经世之言,而当时怪其文采不艳。然彼艳者如实用何?
曾子固《徐干中论目录序》谓干“能考六艺,推仲尼、孟子之旨。”余谓干之文非但其理不驳,其气亦雍容静穆,非有养不能至焉。
徐干《中论》说道理俱正而实。《审大臣》篇极推荀卿而不取游说之士,《考伪》篇以求名为圣人之至禁,其指概可见矣。魏文称其“含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盖为得之。然伟长岂以是言增重哉?
陈寿《三国志》,文中子谓其“依大义而削异端”,晁公武《读书志》谓其“高简有法”,可见“义”、“法”二字为史家之要。
晋元康中,范瑽等上表谓陈寿“文艳不及相如,而质直过之”,此言殆外矣。相如自是辞家,寿是史家,体本不同,文质岂容并论!
文中子抑迁、固而与陈寿,所言似过。然观寿书练核事情,每下一字一句,极有斤两,虽迁、固亦当心折。
六代之文,丽才多而练才少。有练才焉,如陆士衡是也。盖其思既能入微,而才复足以笼钜,故其所作,皆杰然自树质干。《文心雕龙》但目以“情繁辞隐”,殊未尽之。
陶渊明为文不多,且若未尝经意,然其文不可以学而能。非文之难,有其胸次为难也。
史家学识当出文士之上。范蔚宗尝自言“耻作文士文”,然其史笔于文士纤杂之见,往往振刷不尽。
《史通》称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范史自谓《循吏》以下诸序论,“笔势纵放,往往不减《过秦》篇。”《史通》亦言蔚宗参踪于贾谊。班、范两家,宗派于此别矣。
郦道元叙山水,峻洁层深,奄有《楚辞·山鬼》《招隐士》胜境。柳柳州游记,此其先导耶?
刘勰《新论》,体出于《韩非子·说林》及《淮南子·说山训》、《说林训》。其中格言,如《慎独》篇“独立不惭影,独寝不愧衾”二语,六朝时几人能道及此!
王仲淹《中说》,似其门人所记。其意理精实,气象雍裕,可以观其所蕴,亦可以知记者之所得矣。
荀子与文中子皆深于礼乐之意。其文则荀子较雄峻,文中子较深婉,可想其质学各有所近。后此如韩昌黎、李习之两家文,分涂亦然。
荀子言法后王,文中子称汉七制之主,特节取之意耳。至宋永嘉诸公,遂本此意衍为学派,而一切议论因之,未免偏据而规小矣。
“畏天悯人”四字,见《文中子·周公》篇,盖论《易》也。今读《中说》全书,觉其心法皆不出此意。
元次山文,狂狷之言也。其所着《出规》,意存乎有为;《处规》,意存乎有守。至《七不如》七篇,虽若愤世太深,而忧世正复甚挚,是亦足使顽廉懦立,未许以矫枉过正目之。
陆宣公文贵本亲用,既非瞀儒之迂疏,亦异杂霸之功利。于此见情理之外无经济也。陆宣公奏议,评以四字,曰:正实切事。
陆宣公奏议,妙能不同于贾生。贾生之言犹不见用,况德宗之量非文帝比。故激昂辩折有所难行,而纡余委备可以巽入。且气愈平婉,愈可将其意之沈切。故后世进言多学宣公一路,惟体制不必仍其排偶耳。
贾生、陆宣公之文,气象固有辨矣。若论其实,陆象山最说得好:“贾谊是就事上说仁义,陆贽是就仁义上说事。”
独孤至之文,抑邪与正,与韩文同。《唐实录》称韩愈师其为文,乃韩则未尝自言,学于韩者复不言。《唐书》本传亦仅言“梁肃、高参、崔元翰、陈京、唐次、齐抗师事之”,而韩不与焉。要其文之足重,固不系乎韩师之也。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