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相在海外,效唐李峤为单题诗,一句一事,凡一百二十篇,寄洛中子孙,名《青衿集》,徐坚《初学记》之类也。贬所无书籍,而默记旧读历历不忘,且篇篇用李韵。又自序云:“三岁欲齿诸兄行冠礼,祖母曰:‘女能讽五七言诗数十章,当从汝。’至翌日,能诵之,遂免总角。六七岁,侍祖母读《华严经》,即解句读、辨难字。十四五举业,为前辈推赏,擢高第,登贵仕,皆早学之力。”又云:“家仆至,得琪书,笔札精丽,字字可爱。又得诸孙简牍,各言日夕所学。知患难之间,不废素业,旷然忘远迁之意。”今之贵人,位望稍通显,便放下书册,子弟怙势崇侈,为不肖而已。鹤相处祸患迁谪,乃能以学自娱,又能以学励其子孙,有过人者,不可以人废言也。坡公《书》、《易》、《论语》注成于儋耳,胡明仲《读史管见》作于新州,又非鹤相口耳记诵之学所及。
“欲驱残腊变春风,只有寒梅作选锋。莫把疏英轻斗雪,好藏清艳月明中。”杨龟山为胡文定作也。“千亩寒林一树梅,自妍自笑已堪哀。今朝更被风吹却,拟遣春从底处回。”项平庵为朱文公作也。二诗一欲文定琐闼之留,一惜文公经筵之去。
李侍郎似之诗云:“老子因何一念差,肯将簮绂换袈裟。”折枢密仲古南迁,寄李相伯纪云:“待公辅佐中兴了,乞取袈裟送暮身。”二公一为侍从,一为执政,晚年乃有袈裟之羡,其谁信之!
杨文公《谈苑》云:“近世钱惟演、刘均首变诗格,得其格者蔚为佳咏。”又云:“二君丽句绝多。”且各举数十联。钱《咏汉武》云:“立候东溟邀鹤驾,穷兵西极待龙媒。”刘《咏明皇》云:“梨园法部兼胡部,玉辇长亭更短亭。”工则工矣,余按首变诗格者,文公也。自欧阳公诸老,皆谓昆体自杨、刘始,今文公乃逊与二人,若己无与者,前辈谦厚不争名如此。文公亦《咏汉武》云:“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那教索米向长安。”《明皇》云:“河朔叛臣惊舞马,渭桥遗老识真龙。蓬山钿合空传信,回首风涛百万重。”比之钱、刘,尤老健。
公孙贺当拜相,涕泣不肯受印绶。蔡谟宁免为庶人,不肯当司徒之拜。然贺不能坚辞而覆族,谟能固拒而全身。如谟者,可谓智矣。南朝人云:“我为公计,不如饮酒乐。”刘叉诗云:“尽欲调太羹,今古无好手。所以山中人,兀兀但饮酒。”皆名言也。
王质景文《与王枢使公明》诗云:“试看公出手,毋谓我无人。”《与虞丞相》云:“寄身江汉归无所,开眼乾坤见有公。”甚隽快,但下联云:“修造凤楼须有手,住持乌寺可无人。”几于自鬻矣。
临川危逢吉诗有思致,《禽言》二首尤佳。《接客篇》云:“接客接客,高亦接,低亦接。大儿稳善会传茶,小儿踉蹡能作揖。家人不用剪髻云,我典《唐书》充馔设。《唐书》典了犹可赎,宾客不来门户俗。”《郭公篇》云:“郭公郭公,闻尔失国春秋时,何事到此犹悲啼。郭公前言亡国故,当时只缘臣子误。百年社稷不得归,而今家住柘冈西。满目春风都是恨,声声说与齐侯知。郭亡矣,君勉之。”词意音节欲迫张籍、王建矣。《题杨妃齿痛图》云:“痛入香龈欲不禁,三郎心痛亦何深。当时更有唇亡处,自是君王不动心。”《妇叹》云:“记得萧郎登第时,谓言即日凤凰池。而今老等闲官职,日欠人钱夜欠诗。”《落花》云:“马嵬路险失妃子,金谷楼高坠绿珠。”皆清婉可爱。然古今咏落花,无出二宋兄弟,两联追琢精妙,逢吉语稍率矣。
杜《八哀诗》,崔德符谓可以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韩子苍谓其笔力变化,当与太史公诸赞方驾。惟叶石林谓长篇最难,晋魏以前,无过十韵,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不敢议其病,盖伤于多。如李邕、苏源明篇中多累句,刮取其半,方尽善。余谓崔、韩比此诗于太史公纪传,固不易之论,至于石林之评累句之病,为长篇者不可不知。
子美与房琯善,其去谏省也,坐救琯。后为哀挽,方之谢安。投赠哥舒翰诗,盛有称许。然《陈涛斜》、《潼关》二诗,直笔不少恕,或疑与素论相反。余谓翰未败,非子美所能逆知,琯虽败,犹为名相。至于陈涛斜、潼关之败,直笔不恕,所以为诗史也。何相反之有!
杜公为诗家祖宗,然于前辈,如陈拾遗、李北海,极其尊敬。于朋友,如郑虔、李白、高适、岑参,尤所推让。白固对垒者,于虔则云“德尊一代”,“名垂万古”。于适则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又云:“独步诗名在。”于参则云:“谢朓每篇堪讽咏。”未尝有竞名之意。晚见《舂陵行》,则云:“粲粲元道州,前贤畏后生。”至有“秋月”“华星”之褒。其接引后一辈又如此。名重而能谦,才高而服善,今古一人而已。世传严武欲害子美,杜集载武赠杜七言有“莫倚善题鹦鹉赋”之句,则武果有无状之意矣,不但以称衡待杜,亦以黄祖自处,粗暴如此,其母氏所以有官婢之忧也。
杜嘲太白句似阴铿,然杜云“船如天上坐”,不犯沈佺期乎?“薄云岩际宿”,不犯何逊乎?恐太白有辞矣。
前人谓杜诗冠古今,而无韵者不可读。又谓太白律诗殊少。此论施之小家数,可也。余观杜集,无韵者,唯夔府诗题数行,颇艰涩,容有误字脱简。如《大礼三赋》,沉着痛快,非钩章棘句者所及。太白七言近体如《凤凰台》,五言如《忆贺监》、《哭纪叟》之作,皆高妙。未尝细考而轻为议论,学者之通患。韩退之尝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则物之浮者小大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此论最亲切。李、杜是甚气魄,岂但工于有韵者及古体乎!
韩公字东野,名籍、湜,而籍哭韩诗,乃有“后学号韩张”之句。陆象山白鹿讲义,呼晦翁为先生,后辨太极书,则兄之矣。辈行有先后,仕进有久近,岂可以存没显晦而改变?甫、白真一辈行,而杜公云:“李杜齐名真忝窃。”其忠厚如此。
卢藏用序《陈拾遗集》,称其“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至于《感遇》之篇,则“感激顿挫,显微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韩、柳未出之前,能为此论,亦可谓之知言矣!其论历代文弊皆不错,惟谓“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出”,“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则大不然。按上官仪诗律虽未脱徐庾,然孤忠大节遂与褚河南相辉映于史册。藏用不终隐,尚可恕。晚附太平公主,时人指终南山捷径,目藏用为随驾处士,与萧至忠辈同传。其诋上官仪将以媚公主耳,岂笃论乎!
陈拾遗,李翰林一流人,陈之言曰:“汉魏风骨,晋宋浮艳。”“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虽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李之言曰:“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陈《感遇》三十八首,李《古风》六十六首,真可以扫齐梁之弊而追还黄初、建安矣。昔南塘力勉余息近体而续陈、李之作,余汩世故,忽忽不经意,而老至矣。聊记其言,以谂同志。
李阳冰序《太白集》云:“古今文集遏而不行,惟公文章横被六合。”语极骏壮,不但工篆也。
陶、韦异世而同一机键,韦集有一篇云:“霜露悴百草,时菊独妍华。物理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浊醪,日入会田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题曰《效陶彭泽》。此真陶语,何必效也。若近时赵蹈中虽极力摹拟,难苦甚矣。
唐诗人出牧者,多夸说军府之雄,邑屋之丽,士女之盛,惟元道州《贼退示官吏》云:“追呼且不忍,况乃鞭扑之。”韦苏州《寄人》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皆有忧民之意。
悼亡之作,前有潘骑省,后有韦苏州,又有李雁湖,不可以复加矣。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