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一路上还是非常伤心,这可能是因为晴雯,再加上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回到园子里,他猛然看见水池边的芙蓉,想起小丫环说晴雯当上了芙蓉神的事,不觉又高兴起来,于是看着芙蓉感叹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想起晴雯死后还没到灵前祭拜一下,不如现在到芙蓉前面拜祭一下,也算尽了自己的心,再说也不俗人们的做法显得要独特一些。想完,他刚要行礼,忽然又停下想:“虽然这样,也不能太草率了,必须衣冠整齐,祭奠的物品齐备,那才算是真正的敬意了。”他又想:“现在学那些世俗祭奠礼仪,那是绝对不行的;需要别开生面,另想办法,风流奇异,才算不辜负我们两个人的为人。古人说过:只要有诚意,就算是坑里的积水和野生的水草这样低贱的东西,也可以奉献给王公,祭奠鬼神的。这是一方面。另外,祭文也必须使自己写的,不能套用前人的东西,随便改几个字糊弄事儿,必须是一字一哭,一句一泣,宁可使文章不足而悲痛有余,也千万不能讲究文辞而忘了悲伤的真情。再说,古代人也常写委婉而另有深意的文章,并不是从我开始的。现在的人全被功名两个字迷惑了,尊崇古代的传统全丢了,所说的更不上潮流,都是因为影响了功名。我又不希罕那功名,又不为世人看了称赞,何不远学楚国人的《大言》、《招魂》、《离骚》、《九辩》,以及《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写作方法,或者写一些对仗句,或者掺杂一些单独的句子,或者用典故,或者设比喻,随意写作,任意挥洒,表达完了感情就就停笔,何必然世俗限制自己的感情哪。”如果按当时的标准看,宝玉本来就算不上一个读书人,再加上心里有这样一个“歪理论”,怎么能写出当时的人公认的好诗好文章呢。他最后竟然写了一篇长文章,用楷书写在晴雯平日喜欢的一块手帕,起名叫《芙蓉女儿诔》,前面是序,后边是诗歌。他又准备了晴雯喜欢的四样东西,乘着月色,让小丫环把东西捧到芙蓉花前。诔,就是祭文。他先行完了礼,又把祭文挂在芙蓉树枝上,哭着诵读:
太平安定的年份,芙蓉桂花飘香的季节,无可奈何的伤心日子,怡红院污浊的人宝玉,恭敬地献上百花的花蕊,冰鲛的手帕,沁芳亭的泉水,枫露的茶水。这四件东西虽然微薄,姑且借此表示自己一番诚挚恳切的心意,将它放在白帝宫中管辖秋花的神芙蓉女儿的面前,祭奠说:
我想:姑娘自从降临这污浊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辈的籍贯和姓氏都早已湮没,无从查考;而我能够与你在起居梳洗、饮食玩乐之中亲密无间地相处,仅仅只有五年八个月零一点时间啊!
唉,回想姑娘当初活着的时候,你的品质,就算用黄金、美玉都难以比喻其高贵;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难以比喻其纯洁;你的才智,明亮的星星、耀眼的太阳难以比喻其光华;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难以比喻其娇美。姊妹们都爱慕你的娴雅,老妈妈们都敬仰你的贤惠。
可是,谁能料到坏人像恶鸟一样仇恨你的高洁,你像雄鹰一样,反而遭到捕捉;臭草妒忌你的芬芳,你却像香兰一样受到###。花儿原来就怯弱,怎么能对付狂风?柳枝本来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一旦遭受恶毒的诽谤,随即得了个不治之症。所以,樱桃般的嘴唇褪去鲜红,而发出了呻吟的声音;甜杏似的脸庞丧失芳香,而呈现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语产生于家里啊,就像荆棘毒草爬满了门前、窗口。哪里是因为自己犯罪而丧生,实在是因为蒙受耻辱才死的啊。你是既怀着不尽的忧忿,又含着无穷的冤屈呵!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你的悲伤遗憾就像受打击被贬到长沙去的贾谊;刚烈的气节遭到暗伤,姑娘的悲惨超过窃神土救洪灾被杀在羽野的鲧。独自怀着无限辛酸,有谁可怜年轻轻地就死去了?你既然像仙家的云彩那样消散,我又到哪里去寻找你的踪迹?无法知道传说中聚窟洲的去路,从哪里来不死的神香?没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莱,也得不到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你眉毛上黛色如青烟缥缈,昨天还是我亲手描画;你手上的指环已玉质冰凉,如今又有谁把它渥暖?炉罐里的药渣依然留存,衣襟上的泪痕至今还没干。像镜子破碎,鸾鸟失去伴侣,我们永别了,我满怀愁绪,想起过去你和麝月开的玩笑,所以不忍心再打开麝月的镜匣。你那镶嵌着金玉的珠花被丢弃在杂草丛中,落在尘土里的翡翠发饰也被人拾走。鹊楼人去楼空,七月七日牛女鹊桥相会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针眼中穿线乞巧;鸳鸯带已经断了,哪一个能够用五色的丝线再把它接续起来?
况且,正当秋天,五行属金,西方白帝,负责管理这个季节。孤单的被褥中虽然有梦,空寂的房子里已经无人。在种着梧桐树的台阶前,月色多么昏暗!你芬芳的魂魄和美丽的姿影一同逝去。在绣着芙蓉花的纱帐里,香气已经消散,你娇弱的喘息和细微的话语也都消失了。一望无际的衰草,又何止芦苇苍茫!遍地凄凉的声音,无非是蟋蟀悲呜。点点夜露洒在覆盖着青苔的台阶上,捣衣的声音不再穿过帘子进来。阵阵秋雨打在爬满了薜荔的墙垣上,也难听到隔壁院子里哀怨的笛声。你的名字还在耳边,屋檐前的鹦鹉还在叫唤;你的生命行将结束,栏杆外的海棠枯萎了,就预兆这一点。过去,你躲在屏风后捉迷藏,现在,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从前,你去到庭院前斗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采摘了!刺绣的线已经丢弃,还有谁来裁纸样、定颜色?
洁白的绢已经断裂,也无人去烧熨斗燃香料了!
昨天,我奉严父的命令,有事乘车远出家门,来不及与你诀别,今天,我不顾慈母发怒,拄着手杖前来吊唁,谁知你的灵枢又被人抬走。等听到你的棺木被焚烧的消息,我顿时感到自己已违背了与你死了埋在一起的誓言。你的长眠的棺木竟遭受这样的灾祸,我深深惭愧曾对你说过要同化灰尘的旧话。
看那西风古寺旁青磷徘徊不去,落日荒坟上白骨散乱难收!听那楸树、榆木在风中飒飒地响声,蓬草、艾叶萧萧的声音!猿隔着雾腾腾的墓窟悲哀地鸣叫,冤鬼绕着烟蒙蒙的田埂哭泣。原来以为红绡帐里的公子,感情特别深厚,现在才相信黄土堆中的姑娘,命运实在悲惨啊!我就好像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又好比石崇保不住绿珠,这默默衷情只有对冷月倾诉。
啊!这本是鬼蜮一样的小人阴谋制造的灾祸,哪里是老天妒忌我们的情谊!封住长舌奴才的烂嘴,我的惩罚绝不肯宽容!剖开凶狠女人的黑心,我的愤恨也难消除!你在世上的缘份虽然很浅,而我对你的情意却很深。因为我怀着一片痴情,难免就老是问个不停。
现在才知道上帝传下了旨意,封你为花神。活着时,你既然和兰蕙做伴;死了后,就请你管理芙蓉。听小丫头的话,似乎荒唐无稽,但依我看来,却是很有根据的。为什么呢?从前唐代的叶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从梦中带走,叫他写碑文;诗人李贺也被上帝派人召去,请他给白玉楼作记。事情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样的。所以,什么事物都要找到能够与它相配的人,假如这个人不配管这件事,那不是用人太滥了吗?现在,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一个人,把事情托付给他,可以说是非常恰当的,应该不至于辜负他的品性和才能。所以,我希望你不灭的灵魂能降临到这里。我特地来给你说一番话,也不怕说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写一首诗来招唤你的灵魂:
天空为什么这样苍苍啊!
是你驾着玉龙在天庭邀游吗?
大地为什么这样茫茫啊!
是你乘着象牙的车降临九泉之下吗?
看那宝伞多么绚烂啊!
是你所骑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吗?
排开装饰着羽毛的华盖在前开路啊!
是危星和虚星卫护着你两旁吗?
让云神随行作为侍从啊!
你望着那赶月车的神来送你走吗?
听车轴伊伊哑哑响啊!
是你驾驭着鸾凤出游吗?
闻到扑鼻的香气飘来啊!
是你把杜蘅串联成佩带?
衣裙是何等光彩夺目啊!
是你把明月镂成了耳坠子吗?
借繁茂的花叶作为祭坛啊!
是你点燃了灯火烧着了香油吗?
在葫芦上雕刻花纹作为饮器啊!
是你在酌绿酒饮桂浆吗?
抬眼望天上的烟云而凝视啊!
我仿佛窥察到了什么;
俯首向深远的地方而侧耳啊!
我恍惚倾听到了什么。
你和茫茫大士约会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吗?
怎么就忍心把我抛弃在这尘世上呢!
请风神为我赶车啊!
你能带着我一起乘车而去吗?
我的心里为此而感慨万分啊!
白白地哀叹悲号有什么用呢?
你静静地长眠不醒了啊!
难道说天道变幻就是这样的吗?
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稳啊!
你死后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
我至今还身受桎梏而成为这世上的累赘啊!
你的神灵能有所感应而到我这里来吗?
来呀,来了就别再去了啊!
你还是到这儿来吧!
你住在混炖之中,处于寂静之境;即使降临到这里,也看不见你的踪影。我取女萝作为帘幕屏障,让菖蒲象仪仗一样排列两旁。还要警告象征人分别的柳叶不要贪睡,教那代表“怜心”的莲心不再味苦难当。素女邀约你在长满桂树的山间,洛水神宓妃迎接你在开遍兰花的洲边;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为你吹笙,仙女寒簧为你击乐;召来嵩岳灵妃,惊动骊山老母。灵龟像大禹治水时那样背着书从洛水跃出,百兽象听到了尧舜的咸池曲那样群起跳舞。龙潜伏在赤水中吟唱;凤栖息在珠林里飞翔。恭敬虔诚就能感动神灵,不必用祭器把门面装潢。
你从天上的霞城乘车动身,回到了昆仑山的玄圃仙境。彼此可以交往那么分明,又忽然被青云笼罩无法接近。人生离合呵,好比浮云轻烟聚散不定,神灵缥缈呵,却似薄雾细雨难以看清。尘埃阴霾已经消散呵,明星高悬;溪光山色多么美丽呵,月到中天。为什么我的心如此烦乱不安?仿佛是梦中景象在眼前展现。于是我慨然叹息,怅然四望,流泪哭泣,留连傍惶。
人们呵,早已进入梦乡;竹林呵,奏起天然乐章。只见那受惊的鸟儿四处飞散,只听得水面上鱼儿喋喋作响。我写下内心的悲哀呵,作为祈祷,举行这祭奠的仪式呵,期望吉祥。太伤心了,请你来品尝祭品吧!
读完,把手帕烧了,把茶水洒在地上,还是依依不舍。小丫环催促了好几遍,他才转身准备回去。忽然,山石后边有一人笑着说:“慢走,请等一等。”宝玉他们听了,不免有些吃惊。那小丫环回头一看,见一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就大叫起来:“不好了,有鬼。晴雯真来显灵了!”吓得宝玉也赶紧回头看。
难道晴雯真的被感动得显灵了吗?
请看下回。
第50章 老贾政要求写诗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