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贾政带领贾珍他们离开后,贾母就让人把围屏撤了,两席合成一席。媳妇们就忙着擦桌子,收拾东西。贾母她们都添了衣服,洗脸,漱口,喝茶,然后重新入席,团团围坐。贾母看了看,宝钗姐妹不在,知道她们回家团圆去了。再看看,李纨、熙凤两个人又病着,
这就少了四个人,她感觉冷清了很多。接着,她笑着说:“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干脆就请过姨太太来,大家一起赏月,非常热闹的。忽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团圆,也就都没了兴致。等到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她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再说她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她们跑到这里来。偏偏凤丫头又病了,有她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上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十美啊。”说完,她不觉长叹一声,接着就让人拿大杯来斟热酒。她想借酒浇愁啊!王夫人笑着说:“今天母子团圆,当然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然多,但终究不如今年自己骨肉团聚好。”贾母也忙改了口,笑着说:“正因为这样,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喝酒。你们也换大杯才行啊。”邢夫人她们只好也换上大杯。夜深人乏,酒量又有限,所以大家都有些睡眼朦胧了,但无奈的是,贾母来了精神头儿,一点也没有睡意,大家也只好陪着吧。
贾母又叫人把羊毛毡子铺在台阶上,让人把月饼、西瓜等果品搬下去,让丫环、媳妇们也都围坐着赏月。贾母见月到中天,更加明亮可爱,就说:“这么好的月亮,不能没有笛声。”她派人叫来戏班乐队的女孩子。贾母嘱咐说:“音乐多了,就失去雅致了,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吹笛子的刚要去吹,只见跟着邢夫人的媳妇走过来对邢夫人说了两句话。贾母奇怪地问:“说什么事呢?”那媳妇赶紧回答:“刚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令两个老婆子快去看看,又让邢夫人快去。邢夫人就告辞,起身要走。贾母又说:“珍哥媳妇也回家吧,我也要睡了。”尤氏笑着说:“我今天不回去了,一定要和老祖宗喝一晚上。”贾母笑着说:“那可不行。你们小夫妻家,今夜是要团圆团圆的,怎么能因为我耽误了。”过去的人不好意思公开说夫妻团聚的,尤氏一下红了脸,笑着说:“老祖宗说的我们也太不成样子了。我们虽然年轻,但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是奔四十岁的人了。再说还在服孝,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可以,哪有自己去团圆的道理。”贾母也笑着说:“这话很对,我倒忘了孝还没满。可怜你公公去世已经两年多了。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然这样,你干脆就别送了,陪着我吧。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让她顺便回去吧。”尤氏去说了。贾蓉媳妇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到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了。
贾母又带着大家赏了一会儿桂花,重新入席换了热酒。正说着闲话,冷不防听到那边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传来了笛声。这时,月明风清,天空地净,再加上这笛子声音,让人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所以都静静地坐着,默默地欣赏。听了又喝两杯茶的功夫,笛声才听了,大家都不停地称赞。贾母笑着问:“好听吧?”大家都笑着回答:“太好听了。我们也想不到这样,只有老太太带领着,我们才能开阔一下心胸啊。”贾母又说:“这还不大好,挑那曲谱越慢的吹来更好。”说着,她就把自己吃的一个皇宫专用的瓜仁油松穰月饼,和一大杯热酒,让人送给吹笛子的人,让她们慢慢地吃了,再吹一套曲子。
这时,刚才去看望贾赦的两个老婆子回来了,她们汇报说:“右脚面上肿了,现在吃了药,不太疼了,也不没有大关系。”贾母叹了口气:“我也太操闲心了。说我偏心,我反倒要这样。”她又把贾赦的笑话说给王夫人、尤氏她们听。王夫人笑着劝说:“这本来是酒后大家说笑,有时也不太注意的,怎么敢教训老太太呢。老太太别放在心上啊。”只见鸳鸯拿了软头巾和大斗篷来,劝她说:“夜深了,恐怕露水下来,风吹了头,必须加上这个。坐坐也该休息了。”贾母假装生气地说:“今天特别高兴,偏偏你又来催。难道我还会喝醉了吗,偏要到天亮!”又让人倒上酒。接着,鸳鸯给她戴上头巾,披上了斗篷,大家陪着又喝,说些笑话。就听桂花树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地,又传出一缕缕的笛音来,真的比刚才更凄凉了。贾母年龄大了,又喝了酒,听到这种声音,不免触动了内心,不由地流下了眼泪来。大家也都沉浸在了这种气氛中,好半天才发觉贾母伤心了,赶忙都转身陪着说笑。
尤氏笑着说:“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说说给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笑:“这样更好,快说给我听。”尤氏就慢条斯理地说:“一家子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有一个眼睛,二儿子只有一个耳朵,三儿子只有一个鼻子眼,四儿子长得倒都齐全,偏偏又是个哑巴。”她要讲什么呢?很可能又是在笑话人的残疾或缺陷吧,这可是中国人取乐的老传统了,比如“一只眼睛的没看到另一边”“哑巴急得说了开了口”之类的话。不过,这不会是潜意识地在说贾家的后代没一个好东西吧?也倒有可能。那贾母可就又不高兴了。尤氏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经睡眼朦胧,好像已经睡着了。看来,人家贾母还真没往深里联想。尤氏马上停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叫贾母。贾母睁开眼睛笑着说:“我不困,闭眼养神呢。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笑着说:“已经四更天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休息吧。明天晚上再赏十六的月亮也不错的。”贾母哼哼着说:“怎么就四更了?”王夫人笑着说:“确实已经四更了,她们姐妹们熬不住,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还在。贾母笑着说:“好吧。你们也不习惯熬夜,再说弱的弱,病的病,走了倒省心。只三丫头让人疼啊,还等着呢。你也去吧,我们就散了。”说着,她站起身,喝了一口清茶。马上有人抬过了竹椅小轿,她位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抬起来,大家跟随着出园子回去了。
再说这里,媳妇们收拾东西时,却发现少了一个细茶杯,怎么找都找不到,就问大家:“一定是谁失手打了。放在哪里了,告诉我们,把碎瓷片拿去也好交差啊,不然又说偷起来了。”大家都说:“没有打了,可能跟着姑娘的人打了。你可以问问她们去。”一句话提醒了这管东西的媳妇,她笑着说:“对了,那一会儿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她。”说着,她就去找。刚下了甬道,她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翠缕马上就问:“老太太走了,你知道我们姑娘去哪里了吗?”这媳妇奇怪地说:“我来问那一个茶钟放哪里去了,你们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了:“我想倒茶给姑娘喝的,也就眨眼儿的空儿,连姑娘都不见了。”那媳妇说:“太太刚才说都睡觉去了。你还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呢。”翠缕对紫鹃说:“绝对不会悄悄地去睡觉的,可能去哪里走一走。现在见老太太走了,可能忙着去送了。我们先到前边找找去。找到姑娘,你的茶钟自然也就找到了。你明天一早再找吧,忙什么的。”那媳妇笑着说:“有了下落就不用
忙了,明天就和你要呗。”她就走了。紫鹃和翠缕就去了贾母那里。这好,把小姐给丢了,这就好比是警卫员把首长丢了,保镖把看守对象丢了,不管是谁的原因,责任却是跑不了的。
原来,黛玉和湘云两个人并没有去睡觉。贾府中这么多人赏月,贾母还感叹人少,不如当年热闹,又提到宝钗姐妹回家团圆,黛玉就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扶着栏杆,默默地流泪。宝玉近来因为晴雯病重,对什么也不关心了。王夫人再三地让他去睡,他也就走了。探春最近正为家事烦恼,所以无心游玩。虽有还有迎春、惜春两个人,但黛玉平日里和她们就没多少共同语言。所以,现在只剩了湘云一个人宽慰她了,湘云对她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这样子呢。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像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好好保养。可恨宝姐姐,早已经说好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起赏月,还要组织诗社的活动的,大家联句,到今天她却丢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诗社也不要了,诗也不写了。反倒是宝玉他们潇洒起来了。宋太祖说得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她们不写,干脆咱们两个联起句来,明天好好地羞羞她们。”湘云有一点儿埋怨宝钗。这也不好全怪宝钗的,她母亲叫她回家,她也不好留下的。宋太祖这句话,意思是说自己的地盘,怎么能容忍别人插足。是啊,大观园是女孩子的天下,也是诗社的地盘,怎么能容忍别人在这里写诗作赋呢?黛玉很感谢她这份苦心,也来了兴致,笑着说:“你看这里人声嘈杂,还有什么诗兴啊。”湘云笑着说:“这山上赏月虽然很好,但终究不如在水边赏月妙啊。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水池边了,山坳里近水一个地方就是凹晶馆。看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啊。这山的高处,就叫凸碧;山的低洼近水的地方,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两个字,历来用的人最少。现在直接用作轩馆的名字,更觉得新鲜有趣,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绝对是为了赏玩月亮建的。有喜欢山高月小的,就到这里来;有喜欢皓月清波的,就到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平时说到就是‘洼’‘拱’的读音,那就说俗了,不大使用,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这难道不可小吗。”陆放翁,就是陆游,他的号是放翁。黛玉说:“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里用的人太多了。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提到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都用到了‘凹’字或者‘凸’字。只是现在的人不知道,误当作俗字用了。实话对你说吧,这两个字还是我想出来的呢。那年要考查宝玉的才学,他就写了几个地方的名字。后来,我们大家给这些不太重要的地方也都想出了名字,注明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的位置,一起带进去给大姐姐看了。她又带出来,命令给舅舅看了。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道这样,那天该就叫她们姐妹一起都写好,那不就更有趣了吗。’凡是我写出来的,有的一字都没改。现在我们就到凹晶馆看看。”
第40章 老太太赏看明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