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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会城旧例:耿王洗炮,则必先期五日咨会督抚出示晓谕居民,使无惊恐。忽一日,天未明,炮声轰天而起;制府疑有变,差人侦问,则耿王洗炮也。是日,洗炮至晚,满城惊骇,衅端已决。
旧例:耿王阅操,先期咨会督抚定期某日,齐至教场演视。忽一日五更,城头角声齐动;巡捕官查探,则耿王已下教场,操演竟日。自后,或一更、或半夜、或昼、或晚,忽操,忽止;总督竟如赘疣。
福建省城,周围四十里,总督衙门偏在西隅,与王府相去不及五里,正如藏戈矛在卧榻之侧,呼吸生死。时王府额兵计有万余,而旗下所畜养甚众,府中男子年十四岁悉给弓矢、习骑射,鸣剑之心已非一日。总督标兵止有三千,又多虚冒,实按不过二千而已。况土着之人,悉与王府相通。制府虽有驾驭之心,空拳只手焉能搏斗,思欲出巡在外:北来则四百里而延平、又二百里而建宁、又三百里而浦城,始达于浙;中间千余里,水则危滩逆流、陆则县崖鸟道,无兵可恃,欲退不能。南去虽属边海死地,然兴、泉、漳三府尚有海澄公与提督以及各镇之兵。制府意欲出离虎穴,联络声势,以俟靖藩举动,徐为图之;潜约各镇于二月之望出巡,会于兴化:邮符已登。余以二月初二日出署归家,自后不知何以竟止不出;直至三月十五日耿王起事,而制府不免矣。
耿藩左翼总兵曾养性之父,范文肃公旧门下也;向受提携,每思尽忠于制府。一日密至,求屏左右,告曰:时事不妥,老爷告病去罢!制府曰:我受命秉钺而来,遑计利害乎!越数日,又密至,屏左右语曰:老爷病也不必告了,亟去,毋及于祸!制府曰:吾生死以之。
制府见时事不可为,命购一短刀,淬其刃,时置枕畔。每宵分酒酣索至,顾视良久,微叹数声,复慷慨浮大白,不再言;盖自拟也。临淮靴刀,其志日决,曷肯须臾毋死。今尚隐忍被絷,岂临变时夺去,不容引决邪?
制府在浙江时,梦手持两斧,遇驾至,俯伏在旁,召语移时。次日,言及此梦。余曰:其殆升总督也。制府问其故。余曰:礼不云乎:赐弓矢,然后征;赐斧钺,然后杀。公今虽为巡抚,但有节钺之名,而不提督军务;持斧见君,非总督而何?未几,即膺督闽之任。旋许陛见,前席问对,罔弗验焉。
一日,又梦在朝,把兔鲁公解佩刀相赠。制府曰:吾必为总督矣。余曰:两江重地,现缺总督,舍公而谁?制府曰:非也,两江不过为钱粮重地,于今时为缓;朝廷用我,必于多事之地,非滇黔,即福建也。把兔鲁公身立武功,解刀相赠,兆在此乎?
文臣无带刀者,惟总督腰许带刀,兼武事也。制府陛见时,召语良久;谢恩出,遗小刀殿上。朝廷云:此必范卿之物,命御前虾送还。此乃平日系腰割肉之刀,非带刀也。然刀乃利器,失之殿上,无终之象见矣。
郑氏虽在海外,然制府亦有闲谍在彼,时时驰至。余一日偶见一小册,内书:东宁国,地形险要,某处山礁、某处水门。官员见任休致,兵马屯札多少。文武有陈永华、冯锡范、薜进忠、柯平、洪磊诸人,俱材能知干。新建天兴、万年二州以及各县城郭、濠堑,军器储■〈仓侍〉,事事修整,时时讨练,势非一日忘中国者。明室子孙,崇养在彼者甚众,而无一人任事权;年号至今尚称“永历”。
闽中穷困极矣,本地钱粮供亿兵饷,缺匮已多。自制府到任,投降者日至;每一人至,衣帽靴袜以及赏赉安插,头目必十余金、下者三四金。初时乐于设处;渐久渐众,设处之路亦渐绌,欲拒之则不可,欲受之则帑银既无可动;幕府又无一钱,不知后来何以办此。
海澄公爵崇五等,然事权不过总兵等耳。海澄隔会城千里,制府到任时,先遣信远迎,书中殷勤谦抑,引李愬橐鞬马前拜裴晋公故事;虽属过情,其服膺制府,亦已至矣。
制府膺七闽之任,前任总督刘(讳)斗尚在闽中,差人至杭迎接;书币庄腆,有逾常格。取而视之,书中有云:“恭惟老亲翁白龙鱼服”;不觉失笑。幕客不通,一至于此!其中声偶参错、比俪牵舛,尤多说文不辨之字。闻刘公每岁以五百金延为朱履上客,尤堪喷饭。然豫且之困,不意竟为先谶云。
某总兵出洋邀截,得大船一只,有黄绫龙边敕书赐护国公者,大书“永历二十七年”;并有护国公札札给某副总兵共二件。解至制府,不知所谓护国公者何人也。但细阅札付,其年月亦用永历印文——大径五寸,而上乃“护封”二字,殊不可解。
制府在浙时,先有闽人张济夫献平海策一本,语颇详核。召见坐语,济夫貌山野而敢为大言,喋喋不已。制府曰:余今不在其位,未可与谋;俟官闽时,当请教也。送以书仪十二两而去。及到闽三月,济夫不至。
海盐王绪楷,献招海策,计万余言。其中云:当今招海之计,莫如置造大麒麟一座,上驾皇帝万岁龙位,沿海巡阅;使山岛顽梗之人,闻之莫不骇然曰:麒麟生,圣天子出矣。未有不率众来归者。但求宪天老爷准此妙策。如此胡谈,竟赴辕门投递,岂非狂病人邪!
制府自十月朔由浙之六和塔下船,溯钱塘而上。一路数十里,枫林尽赤,红叶遍天。沿村步行二十里下船,青山万重,江流如画。有客述二十年前土寇花面大王作乱于此,今者天清地宁,我辈重游,不亦快乎!余曰:世事浮云,光阴过客;曩者饮钱塘之水、踞虎爪之山,花面大王亦自以为乐也。瞬眼间烟云变灭,天道靡常;吾发未白,安知不更生荆棘邪!无端戏言,竟为伏戎。
衢州太学朱仙期,颀白少年,为楚中二眉山人高弟。偶至幕中,言事甚验。将入京,别制府,言洛阳相会。制府曰:我今已为总督,难道降我巡抚河南,殊不可解。不半年,而仙期死于津门;洛阳相会之语,已属孟浪。但余闽归时,见水月师预言闽事,历历不爽,而亦有河南之语;至今疑之。仙期在幕中时,友人问彼云:水月师何以能前知?仙期云:只是静极生悟,但能自了生死。一日,水月师至,友人亦以仙期问之。师云:他乌能前知,都今将去矣。未半年,而讣音果至。
余自闽归,制府特嘱往问水月师休咎。因于二月十九日到杭,随同差官王道隆至百步塘谒师。师曰:尔今来邪!尔昨岁别我,云我今年九月入闽,来年三月定归相看。我摇手曰:不消,不消;今几月邪?予方悟客岁临别之言,以为不劳枉顾,岂知暗指时月也。问王道隆曰:尔何人邪?余曰:范老爷差官,来看师者。师曰:无他言,头不是斫的;我教他不要去,如今龙潭虎穴,怎能跳出!良久,又曰:耿王逆他不得,逆便要死;虽然范老爷一身在南,举家在北,如何顺得?余因问耿王今即反邪?师曰:广东尚不反。遂嘿不言。因辞出。甫行数武,王道隆忽不见;余傍徨少俟,见道隆又从师舍中出,问之不言。后道隆入云间、至上海,纡道数日始归;耿已起兵,不及于难,殆师指点之也。道隆后自尽以谢公。
制府严禁供设,衙门内一无所具;大堂上止挂红绸一幅,内署中仅木凉床数张、破竹椅数把、木几十数个而已。制府见木凉床,犹以为民间之物,传谕发出。幕客笑曰:令吾辈席藁而睡邪?乃止。每夜会饮,各坐破椅上;竹久虫蛀,酒半,客欠申而椅折仆地。不两日,复然;五日之后,椅折其半,因易木凳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