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往往说,在此机械时代,匠人在精巧工作内所能感到的乐趣已远不如前。我绝对不敢断言这种说法是对的:固然,现在手段精巧的工人所做的东西,和中古时代匠人所做的完全两样,但他在机械经济上所占的地位依旧很重要。有做科学仪器和精细机械的工人,有绘图员,有飞机技师,有驾驶员,还有无数旁的行业可以无限制地发展巧艺。在比较原始的社会里,一般农业劳动者和乡下人,在我所能观察到的范围以内,不象一个驾驶员或引擎管理员一样的快活。固然,一个自耕农的劳作是颇有变化的:他犁田,播种,收割。但他受着物质原素的支配,很明白自己的附庸地位;不比那在现代机械上工作的人感到自己是有威力的,意识到人是自然力底主宰而非奴仆。当然,对于大多数的机械管理员,反复不已的做着一些机械的动作而极少变化,确是非常乏味的事,但工作愈乏味,便愈可能用一座机器去做。机械生产的最终鹄的,——那我们今日的确还差得远——原是要建立一种体制,使一切乏味之事都归机械担任,人只管那些需要变化和发动的工作。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工作的无聊与闷人,将要比人类从事农耕以来的任何时代都大为减少。人类在采用农业的时候,就决意接受单调与烦闷的生活,以减少饥饿的危险。当人类狩猎为生时,工作是一件乐事,现代富人们的依旧干着祖先的这种营生以为娱乐,便是明证。但自从农耕生活开始之后,人类就进入长期的鄙陋、忧患、愚妄之境,直到机械兴起方始获得解救。提倡人和土地的接触,提倡哈代小说中明哲的农人们底成熟的智慧,对一般感伤论者固然很合脾胃,但乡村里每个青年的欲望,总是在城里找一桩工作,使他从风雪与严冬的孤寂之下逃出来,跑到工厂和电影院底抚慰心灵而富有人间气息的雾围中去。伙伴与合作,是平常人的快乐底要素,而这两样,在工业社会里所能获得的要比农业社会里的完满得多。
对于某件事情的信仰,是大多数人的快乐之源。我不只想到在被压迫国家内的革命党,社会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我也想到许多较为微末的信仰。凡相信“英国人就是当年失踪的十部落”的人,几乎永远是快乐的,至于相信“英国人只是哀弗拉依和玛拿撒的部落”的人,他们的幸福也是一样的无穷无极。我并不提议读者去接受这种信仰,因为我不能替建筑在错误的信仰之上的任何种快乐作辩护。由于同样的理由,我不能劝读者相信人应当单靠自己的癖好而生活,虽然以我观察所及,这个信念倒总能予人完满的快乐。但我们不难找到一些毫不荒诞之事,只要对这种事情真正感到兴趣,一个人在闲暇时就心有所归,不再觉得生活空虚了。
和尽瘁于某些暗晦的问题相差无几的,是沉溺在一件嗜好里面。当代最卓越的数学家之一,便是把他的时间平均分配在数学和集邮两件事情上面的。我猜想当他在数学方面没有进展的时候,集邮一定给他不少安慰。集邮所能治疗的悲哀,并不限于数学方面证题的困难;可以搜集的东西也不限于邮票。试想,中国古瓷,鼻烟壶,罗马古钱,箭镞,古石器等等所展开的境界,何等的使你悠然神往。固然,我们之中有许多人是太“高级”了,不能接受这些简单的乐趣;虽然我们幼年时都曾经历过来,但为了某些理由,以为它们对成人是不值一文的了。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凡是无害于他人的乐趣,一律都该加以重视。以我个人来说,我是搜集河流的:我的乐趣是在于顺伏尔加而下,逆扬子江而上,深以未见南美的亚马孙和俄利诺科为憾。这种情绪虽如此单纯,我却并不引以为羞。再不然,你可考察一下棒球迷的那种兴奋的欢乐:他迫切地留心着报纸,从无线电中领受到最尖锐的刺激。我记得和美国领袖文人之一初次相遇的情形,从他的画里我猜想他是一个非常忧郁的人。但恰巧当时收音机中传出棒球比赛的最关紧要的结果;于是他忘记了我,忘记了文学,忘记了此世的一切忧患,听到他心爱的一队获得胜利时不禁欢呼起来。从此以后,我读到他的著作时,不再因想到他个人的不幸而觉得沮丧了。
虽然如此,在多数,也许大多数的情形中,癖好不是基本幸福之源,只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把不堪正视的什么痛苦暂时忘记一下。基本的幸福,其最重要的立足点是对人对物的友善的关切。
对人的友善的关切,是爱的一种,但并非想紧抓、想占有、老是渴望对方回报的那一种。这一种常常是不快乐的因子。促进快乐的那种关切,是喜欢观察他人,在他人的个性中感到乐趣,愿意使与自己有接触的人得有机会感到兴趣与愉快,而不想去支配他们或要求他们热烈崇拜自己。凡真用这等态度去对待旁人的人,定能产生快乐,领受到对方的友爱。他和旁人的交际,不问是泛泛的或严肃的,将使他的兴趣和感情同时满足;他不致尝到忘恩负义的辛酸味,因为一则他不大会遇到,二则遇到时他也不以为意。某些古怪的特性,使旁人烦躁不耐,但他处之泰然,只觉得好玩。在别人经过长期的奋斗而终于发觉不可达到的境界,他却毫不费力的达到了。因为本身快乐,他将成为一个愉快的伴侣,而这愈益加增了他的快乐。但这一切必须出之于自然,决不可因责任的意识心中存在着自我牺牲的观念,再把这个观念作为关切旁人的出发点。责任意识在工作上是有益的,但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是有害的。人愿意被爱,却不愿被人家用着隐忍和耐性勉强敷衍。个人的幸福之源固然不少,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恐怕就是:自动地而且毫不费力地爱许多人。
我在上一节里也曾提到对物的友善的关切。这句话可能显得勉强;你可以说对物的友善的关切是不可能的。然而,一个地质学家之于岩石,一个考古学家之于古迹,那种关切里面就有友善的成分。我们应当用以对付个人或社会的,也许就是这种关切。对物的关切,可能是恶意的而非善意的。一个人可能搜集有关蜘蛛产生地的材料,因为他恨蜘蛛而想住到一个蜘蛛较少的地方去。这种兴趣,决不会给你象地质学家在岩石上所得到的那种满足。对于外物的关切,在每个人的快乐上讲,虽或不及对同胞的关切那么可贵,究竟是很重要的。世界广大,人力有限。假定我们全部的幸福完全限制在我们个人的环境之内,那末我们就很难避免向人生过事诛求的毛病。而过事诛求的结果,一定使你连应得的一份都落空。一个人能凭藉一些真正的兴趣,例如德朗会议或星辰史等,而忘记他的烦虑的话,当他从无人格的世界上旅行回来时:定将发觉自己觅得了均衡与宁静,使他能用最高明的手段去对付他的烦虑,而同时也尝到了真正的、即使是暂时的幸福。
幸福底秘诀是:让你的兴趣尽量的扩大,让你对人对物的反应,尽量的倾向于友善。
这是对于幸福底可能性的初步考察,在以后各章中,我将把这考察加以扩充,同时提出一些方案,来避免忧患底心理方面的原因。
第22章 快乐还可能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