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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快乐还可能么?1

至此为止,我们一直研究着不快乐的人;如今我们可有较为愉快的工作,来研究快乐的人了。某些朋友的谈话和著作,几乎老是使我认为在现代社会里,快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然而我发觉由于反省,国外旅行,和我的园丁的谈话,上述的观点正在慢慢趋于消减。我的文艺界朋友的忧郁,在前面已经讨论过;在这一章里,我愿把我一生中遇到的快活人作一番考察。
快乐虽有许多等级,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类,那可以说是自然的快乐和幻想的快乐,或者说是禽兽的快乐和精神的快乐,或者说是心的快乐和头脑的快乐。在这些名称中拣哪一对,当然是看你所要证明的题目而定。目前我并不要证明什么题目,不过想加以描写罢了。要描写这两种快乐之间的不同点,最简单的方法大概是说:一种是人人都可达到的,另一种是只有能读能写的人方能达到。当我幼年的辰光,我认识一个以掘井为业的极其快乐的人。他生得高大逾恒,孔武有力;但是目不识丁,当一八八五年他拿到一张国会选举票时,才初次知道有这样的制度存在。他的幸福并不有赖于智力方面的来源,也不依靠信仰自然律令,或信仰物种进化论,或公物公有论,或耶稣再生论,或是智识分子认为享受人生所必需的任何信念。他的快乐是由于强健的体力,充分的工作,以及克服在穿石凿井方面的并非不可克服的困难。我的园丁的快乐也属于这一类;他永久从事于扑灭兔子的战争,提起它们时的口吻,活象苏格兰警场中人的提起布尔雪维克;他认为它们恶毒,奸刁,凶残,只能用和它们同样的诡谲去对付。好似华哈拉的英雄们每天都猎得一匹野熊一般,我的园丁每天都得杀死几个敌人,不过古英雄夜里杀的熊明天早上会复活,而园丁却毋需害怕敌人下一天会失踪。虽然年纪已过七十,他整天工作着,来回骑着自行车走六十里山路;但他欢乐的泉源简直汲取不尽,而供给这欢乐之源的就是“它们这些兔子”。
但你将说,这些简单的乐趣,对于象我们这样高等的人是无缘的。向如兔子般微小的动物宣战,能有什么快乐可言?这个论据,在我看来是很可怜的。一匹兔子比一颗黄热病的微菌大得多了,然而一个高等的人照样可在和微菌的战争里觅得快乐。和我园丁的乐趣完全相同的乐趣,以情绪的内容来讲,连受最高教育的人都能领受。教育所造成的差异,只在于获取乐趣时的活动差异。因完成一件事情而产生的乐趣,必须有种种的困难,在事前似乎绝无解决之望,而结果总是完成。也许就为这个缘故,不高估自己的力量是一种幸福之源。一个估低自己的人,永远因成功而出惊;至于一个估高自己的人,却老是因失败而出惊。前一种的出惊是愉快的,后一种是不愉快的。所以过度自大是不智的,虽然也不可过度自卑以致减少进取心。
社会上教育最高的部分内,目前最快乐的是从事科学的人。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分子,多数是情绪简单的,他们在工作方面获得那么深邃的满足,以致能够在饮食与婚姻上寻出乐趣来。艺术家与文人认为他们在结婚生活中不幸福是当然的,但科学家常常能接受旧式的家庭之乐。原因是,他们的智慧的较高部分,完全沉溺在工作里面,更无余暇去闯入它们无事可为的领域。他们在工作内能够快乐,因为在近代社会里科学是日新月异的,有权力的,因为它的重要性无论内外行都深信不疑的。因此他们无需错杂的情绪,既然较简单的情绪也不会遇到障碍。情绪方面的症结好比河中的泡沫。必须有了阻碍,破坏了平滑的水流才会发生。但只消生命力不受阻滞,就不会在表面上起皱纹,而生命的强力在一般粗心大意的人也不觉明显。
幸福底一切条件,在科学家的生活中全都实现了。他的活动使他所有的能力充分应用出来,他成就的结果,不但于他自己显得重要,即是完全茫然的大众也觉得重要无比。在这一点上,他比艺术家幸运多了。群众不能了解一幅画或一首诗的时候,就会断定那是一幅坏画或一首坏诗。群众不能了解相对论的时候,却断定(很准确地)自己的教育不够。所以爱因斯坦受到光荣,而最出色的画家却在顶楼上挨饿,所以爱因斯坦快乐而画家们不快乐。在只靠自己主张来对抗群众的怀疑态度的生活里,很少人能真正快乐,除非他们能躲在一个小集团里忘掉冷酷的外界。科学家可毋需小组织,因为他除了同事以外受到个个人的重视。相反,艺术家所处的地位是很苦恼的,或是被人轻鄙,或是成为可鄙:他必须在此两者之间选择其一。假如他的力量是属于第一流的,若是施展出来,就得被人鄙视;若是不施展出来,就得成为可鄙的人物。但这并非永远如此到处如此。有些时代,即使一般最卓越的艺术家,即使他们还年轻,便已受到尊重。于勒二世虽然可能虐待弥盖朗琪罗,却从不以为他不能作画。现代的百万富翁,虽然可能对才力已衰的老艺术家大量资助,可从不会把他的工作看做和自己的一般重要。也许就是这些情形使艺术家通常不及科学家幸福。
我以为,西方各国最聪明的青年人在这一方面的不快乐,是由于他们最好的才具找不到适当的运用。但在东方各国,情形就不然了。聪明的青年,如今在俄国大概比在世界上任何旁的地方都要快活些。他们在那边有一个新世界要创造,有一股为创造新世界所必需的热烈的信仰。老的人物被处决了,饿死了,放逐了,或者用什么旁的方法消毒过了,使他们不能象在西方国家那样,再去强迫青年在做坏事和一事不做之间拣一条路走。在头脑错杂的西方人眼中,俄国青年的信仰可能显得不成熟,但这究竟有什么害处呢?他正创造着一个新世界;而新世界是一定投合他的嗜好的,一朝造成之后,几乎一定能使普通的俄国人比革命以前更幸福。那或者不是头脑错杂的西方知识分子能够幸福的世界,但他们用不到在那里过活啊。所以不论用何种实际主义的测验,青年俄罗斯底信仰总是显得正当的,至于用不成熟这名词来贬斥它,却只在理论上成立。
在印度、中国、日本,外部的政治情势常常牵涉着年青的独立思想家底幸福,但是没有象西方那样的内部的阻碍。只要在青年眼中显得重要的活动成功,青年就觉得快乐。他们觉得自己在民族生活里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得扮演,于是竭力追求着这个虽然艰难但仍可能实现的目标。在西方受有最高教育的男女之间,玩世主义是极其流行的,而这玩世主义是“安乐”与“无能”混合起来的产物。“无能”令人感到世界上事事不足为,这个感觉当然是痛苦的,但因为有“安乐”在旁边,所以这痛苦并不尖锐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在整个东方,大学生可以希望对公共舆论发生相当的影响,这是在现代的西方办不到的,但他在物质收入方面就远不及在西方那末有把握了。既不无能,又不安乐,他便变成一个改造家或革命党,但决不是玩世者。改造家或革命党的快乐,是建筑在公共事业的进展上面的,但即使他在被人处决的时候,也许他还要比安乐的玩世主义者享受到更真实的快乐。我记得有一个中国青年来参观我的学校,想回去在中国一个反动的地区设立一个同样的学校。当时他就预备好办学的结果是给人砍掉脑袋。然而他那种恬适的快乐使我只有羡慕的分儿。
虽然如此,我不愿意说这些高傲的快乐是唯一可能的快乐。它们实际上只有少数人士可以几及,因为那是需要比较少有的才能和广博的趣味的。但在工作里面得到乐趣,并不限于出众的科学家,而宣扬某种主张的乐趣也不限于领袖的政治家。工作之乐,随便那个能发展一些特殊巧技的人都能享受,只消他无须世间的赞美而能在运用巧技本身上获得满足。我认得一个从少年时代起就双腿残废的人,享着高寿,终身保持着清明恬适的快乐;他的达到这个境界,是靠着写一部关于玫瑰害虫的五大册的巨著,在这个问题上我一向知道他是最高的权威。我从来不认识多少贝壳学家,但从和他们有来往的人那边得知,贝壳研究的确使他们快慰。我曾记得一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作曲家,为一切追求新艺术的人所发见的;他的欢悦,并不因为人家敬重他的缘故,而是因为修积这项艺术就是一种乐趣,有如出众的舞蹈家在舞蹈本身上感到乐趣一样。我也认得一批作曲家,或是擅长数学,或是专攻景教古籍,或是楔形文字,或是任何不相干而艰深的东西。我不曾发觉这些人的私生活是否快乐,但在工作时间内,他们建设的本能确是完全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