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精神分析盛行的时代,极普通的办法是,认定一个青年和环境龃龉时,原因必在于什么心理上的骚乱。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一桩错误。譬如,假定一个青年底父母相信进化论是邪说。在这个情形之下,使他失去父母同情的,唯有“聪明”二字。与环境失和,当然是一桩不幸,但并非一定应该不惜任何代价去避免的不幸。遇到周遭的人愚蠢,或有偏见,或是残忍的时候,同他们失和倒是德性底一种标记。而上述的许多缺点,在某种程度内几乎在所有的环境中都存在。伽利莱与凯不勒有过象日本所称的“危险思想”,我们今日最聪明的人也大半如是。我们决不该祝望,社会意识发展的程度,能使这样的人物惧怕自己的见解所能引起的社会仇视。所当祝望的,是寻出方法来把这仇视的作用尽量减轻和消灭。
在现代社会里,这个问题极大部分发生于青年界。倘然一个人一朝选择了适当的事业,进入了适当的环境,他大概总能免受社会的迫害了;但当他还年轻而他的价值未经试炼时,很可能被无知的人摆布,他们自认为对于一无所知的事情有资格批判,若使一个年纪轻轻的人胆敢说比有着多少人情世故的他们更懂得一件事情的话,他们便觉得受了侮辱。许多从无知底专制之下终于逃出来的人,会经历那么艰苦的斗争,挨过那么长时期的压迫,以致临了变得满腔悲苦,精力衰敝。有一种安慰人心的说法,说天才终归会打出他自己的路,许多人根据了这个原则便认为对青年英才的迫害,并不能产生多少弊害。但我们毫无应该接受这原则的论据。那种说数很象说凶手终必落网的理论。显然,我们所知道的凶手都是被捕的,但谁能说我们从未知道的凶手究有多少?同样,我们听到过的天才,固全都战胜了敌对的环境,但毫无理由说:并没无数的天才在青年时被摧残掉。何况这不但是天才问题,亦且是优秀分子的问题,这种才具对于社会也是同样重要啊。并且这也不但是好歹从舆论底专制之下挣扎出来就算的问题,亦且是挣扎出来时心中不悲苦,精力不衰竭的问题。为了这些理由,青春时期的生活不可过于艰苦。
老年人用尊重的态度对付青年人的愿望,固然是可取的,但青年人用尊重的态度对付老年人的愿望却并不可取。理由很简单,就是在上述两种情形内,应该顾到的是青年人的生活,而非老年人的生活。但当青年人企图去安排老年人的生活时,例如反对一个寡居的尊亲再度婚嫁等,那末其荒谬正和老年人的企图安排青年人的生活一样。人不问老少,一到了自由行动的年纪,自有选择之权,必要时甚至有犯错误的权利。青年若是在任何重大的事情上屈服于老年人的压迫,便是冒失。譬如你是一个青年人,意欲从事舞台生活,你的父母表示反对,或者说舞台生活不道德,或者说它的社会地位低微。他们可能给你受各式各种的压力,可能说倘你不服从就要把你驱逐,可能说你几年之后定要后悔,也可能举出一连串可怕的例子,叙述一般青年莽莽撞撞的做了你现在想做的事,最后落得一个不堪的下场。他们的认为舞台生活与你不配,或许是对的;或者你没有演剧的才能,或者你的声音不美。然而倘是这种情形,你不久会在从事戏剧的人那边发见的,那时你还有充分的时间改行。父母的论据,不该成为使你放弃企图的充分的理由。倘你不顾他们的反对,竟自实现了你的愿望,那末他们不久也会转圜,而且转圜之快,远出于你的和他们的意料之外。但若在另一方面,有专家的意见劝阻你时,事情便不同了,因为初学的人永远应当尊重专家的意见。
我认为,以一般而论,除了专家的意见之外,大家对别人的意见总是过于重视,大事如此,小事也如此。在原则上,一个人的尊重公共舆论,只应以避免饥饿与入狱为限,逾越了这个界限,便是自愿对不必要的专制屈服,同时可能在各方面扰乱你的幸福。譬如,拿化钱的问题来说。很多人的化钱方式,和他们天生的趣味完全背驰,其原因是单单为了他们觉得邻居的敬意,完全靠着他们有一辆华丽的车子和他们的能够供张盛宴。事实是,凡是力能置备一辆车子,但为了趣味之故而宁愿旅行或藏书的人,结果一定比着附和旁人的行为更能受人尊敬。这里当然谈不到有意的轻视舆论;但仍旧是处于舆论的控制之下,虽然方式恰恰是颠倒。但真正的漠视舆论是一种力量,同时又是幸福之源。并且一个社会而充满着不向习俗低首的男女,定比大家行事千篇一律的社会有意思得多。在每个人的性格个别发展的地方,就有不同的典型保存着,和生人相遇也值得了,因为他们决不是我们已经遇见的人底复制品。这便是当年贵族阶级的优点之一,因为境遇随着出身而变易,所以行动也不致单调划一。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正在丧失这种社会自由底源泉,所以应当充分明白单纯划一底危险性。我不说人应当有意行动怪僻,那是和拘泥守旧同样无聊。我只说人应当自然,应当在不是根本反社会的范围之内,遵从天生的趣味。
由于交通的迅速,现代社会的人不象从前那样,必须依赖在地理上最接近的邻居了。有车辆的人,可把住在二十里以内的任何人当作邻居。因此他们比从前有更大的自由选择伴侣。在无论那一个人烟稠密的邻境,一个人倘不能在二十里之内觅得相契的心灵,定是非常不幸的了。在人口繁盛的大中心,说一个人必须认识近邻这个观念早已消灭,但在小城和乡村内依旧存在。这已经成为一个愚蠢的念头,既然我们已无须依赖最近的邻居做伴。慢慢地,选择伴侣可能以气质相投为主而不以地域接近为准。幸福是由趣味相仿、意见相同的人底结合而增进的。社交可能希望慢慢往这条路上发展,由是也可能希望现在多少不随流俗的人底孤独逐渐减少,以至于无。毫无疑问,这可以增进他们的快乐,但当然要减少迂腐守旧的人底快乐,——目前他们确是以磨折反抗习俗的人为乐的。然而我并不以为这一种的乐趣需要加以保存。
畏惧舆论,如一切的畏惧一样,是难堪的,阻碍发育的。只要这种畏惧相当强烈,就不能有何伟大的成就,也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所必需的精神自由,因为幸福底要素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必渊源于我们自己的深邃的冲动,而非渊源于做我们邻居或亲戚的偶然的嗜好与欲念。对近邻的害怕,今日当然已比往昔为少,但又有了一种新的害怕,怕报纸说话。这正如中古时代的妖巫一样的骇人。当报纸把一个也许完全无害的人选做一匹代罪的羔羊时,其结果将非常可怕。幸而迄今为止,对这种命运,多数的人还能因默默无闻之故而幸免;但报纸的方法日趋完备,这新式的社会虐害底危险,也有与日俱增之势。这是一件太严重的事情,受害的个人决不能以藐视了之;而且不问你对言论自由这大原则如何想法,我认为自由底界限,应当比现有的毁谤法律加以更明确的规定,凡使无辜的人难堪的行为,一律应予严禁,连人们实际上所作所为之事,也不许用恶意的口吻去发表而使当事人受到大众的轻视。然而,这个流弊底唯一最后的救济,还在于群众的多多宽容。增进宽容之法,莫如使真正幸福的人增多,因为唯有这等人才不会以苦难加诸同胞为乐。
第20章 畏惧舆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