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能够快乐,除非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大致能获得与他们在社会上有关系的人底赞同,尤其是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人底赞同。近代社会有一种持色,即是它们分成许多道德观和信仰各各不同的派别。这种情形肇始于宗教改革,或者应该说源自文艺复兴,从那时以后,事态就愈趋愈分明。先是有旧教徒和新教徒之分,他们不但在神学上,抑且在不少比较实际的问题上歧异。再有贵族和中产阶级之别,前者可以允许的各种行为,后者是绝对不能通融的。又有自由神学派和自由思想者,不承认奉行宗教规则的义务。我们今日,在整个欧洲大陆上,社会主义者和非社会主义者之间又有极大的分野,不独限于政治,抑且涉及生活的各部门。在用英语的国土内,派别多至不可胜计。艺术被有些集团所崇拜,被另一些集团认为魔道,无论如何现代艺术总被认为邪恶。在某些集团中,尽忠于帝国是最高的德性,在别的集团中却是一桩罪行,又有些集团认为是蠢事的一种。狃于习俗的人把奸淫看作罪大恶极,但极多人认为即使不足恭维至少也是可以原谅的。离婚在旧教徒中间是绝对禁止的,但多数非旧教徒以为那是婚姻制度必需的救济。
由于这些不同的看法,一个有某些嗜好与信念的人,处于一个集团中时可能觉得自己是一个放逐者,而在另一集团中被认为极其普通的人。多数的不快乐,尤其在青年中间,都是这样发生的。一个青年男子或女子,道听途说的摭拾了一些观念,但发觉这些观念在他或她所处的特殊环境中是被诅咒的,青年人很容易把他们所熟识的唯一的环境认作全社会的代表。他们难得相信,他们为了怕被认为邪恶而不敢承认的观点,在另一个集团或另一个地方竟是家常便饭。许多不必要的苦难,就是这样地由于对世界的孤陋寡闻而挨受的,这种受苦有时只限于青年时期,但终生忍受的也不在少。这种孤独,不但是痛苦之源,还要浪费许多精力去对敌意的环境维持精神上的独立,并且一百次有九十九次令人畏怯,不敢贯彻他们的思想以达到合理的结论。勃朗德姊妹在印行作品之前从未遇到意气相投的人。这一点对于英雄式的、气魄雄厚的爱弥丽·勃朗德固然不生影响,但对夏洛蒂·勃朗德当然颇有关系了,她虽有才气,大部分的观点仍不脱管家妇气派。同时代的诗人勃莱克,象爱弥丽一样,也过着精神极度孤独的生活,但也象她一样,有充分的强力足以消除孤独底坏影响,因为他永远相信自己是对的,批评他的人是错的。他对公众舆论的态度,读下面几行就可知道。
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不使我作呕的,
是斐赛利:他又是回教徒又是犹太人,
那末亲爱的基督徒,你们又将如何?
但在内心生活里具有这等毅力的人是不多的。友好的环境,几乎为每个人的快乐都是必需的。当然,大多人都处在同情的环境之内。他们青年时习染了流行的偏见,本能地承受了周围的信念与风俗。但另有一批少数的人物,其中包括着一切有些灵智的或艺术的价值的人,绝对不能取这种俯首帖耳的态度。假定有一个生在小乡镇里的人,从幼年起就发觉在他精神发展上必不可少的东西,全都遭受周围的白眼。假定他要念一些正经的书,别的孩子们就瞧不起他,教师们告诉他这类书是淆惑人心的。假如他关心艺术,伴侣们就认为他没有丈夫气,长辈又认为他不道德。假如他渴望无论怎样体面的前程,只消在他的集团里是不经见的,人们便说他傲慢,并说对他父亲适配的事应该对他也适配。倘他对父母的宗教主张或政治党派发表批评,很可能招惹严重的是非。为了这许多理由,在多数具有特殊价值的青年男女,少年时期是一个非常不快乐的时期。为一般比较平凡的伴侣,这倒是一个快活和享受的辰光;至于他们,却热望着一些更严肃的事情,可是在他们特殊的社会集团内,在前辈和平辈身上都找不到这严肃的东西。
这等青年进入大学时,大概能发见一些气味相投的知己,享几年快乐生活。运气好的话,他们离开大学之后可以找到一项工作,使他们仍可能选择一般契合的伴侣;一个住在象伦敦、纽约那样的大都市里的聪明人,普通总可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集团,可毋需受什么约柬或装什么虚伪。但若他的工作迫使他住在一个较小的地方,尤其不得不对普通人士保持尊敬的时候,例如律师和医生的职业就得如此,那末他可能终生对大半日常遇见的人,瞒着他真正的嗜好和信念。这种情形在美国特别真切,因为幅员广大。在你最意料不到的地方,东、南、西、北,你会发见一些孤寂的人,从书本上得知在有些地方他们可能不孤独,但是没有机会住到那边去,即是知心的谈话也是绝无仅有。在这等情势之下,凡是性格不象勃莱克那么坚强的人,就不能享有真正的幸福。假使要真正的幸福成为可能,那必须找到一些方法来减轻公众舆论底专横或逃避它,而且借助了这方法,使聪明的少数分子能彼此认识而享受到互相交往之乐。
在好多情形中,不必要的胆怯使烦恼变得不必要的严重。公众舆论对那些显然惧怕它的人,总比对满不在乎的人更加横暴。狗对怕它的人,总比对不理不睬的人叫得更响,更想去咬他;人群也有同样的特点。要是你表示害怕,保准你给他们穷追,要是你若无其事,他们便将怀疑他们的力量而不来和你纠缠了。当然,我并不鼓吹极端的挑衅。倘你在肯新吞主张在俄罗斯流行的见解,或在俄罗斯揭橥在肯新吞很平常的观点,你一定要受到后果。我所说的并非这样的极端,而是温和得多的背叛习俗的行为,例如衣冠不整,或是不隶属于某些教堂,或是不肯读优秀的书等等。这一类的背叛,要是出之于不拘小节与和悦的态度,出之于自然而非挑衅的气概,那么即使最拘泥的社会也会容忍。久而久之你可取得大众承认的狂士地位,在别人身上不可原恕的事情,在你倒可毋容禁忌。这大部分是性情温良与态度友好的问题。守旧的人所以要愤愤然的攻击背弃成法,大半因为他们认这种背弃无异是对他们的非议。假如一个人有充分的和悦与善意,令最愚蠢的人都明白他的行为全无指责他们的意思,那末很多违反习俗之事可以得到原谅。
然而这种逃避物议的方法,为那般以趣味或意见之故而绝对不能获得周围同情的人,是没有用处的。周围的缺少同情,使他们忐忑不安,常常取着好斗的态度,即使他们表面上证明,或设法避免任何尖锐的争执,也是徒然。因此,凡与自己集团中的习俗不和协的人,常倾向于锋芒外露,心神不安,缺少胸怀开朗的好心情。这些人一旦走到另一个集团,走到他们的观点并不被认为奇怪的派别中去时,他们的性格似乎完全改变了。他们能从严肃、羞怯、缄默,一变而为轻快和富有自信;能从顽强一变而为和顺易与;能从自我中心一变而为人尽可亲。
所以凡是与环境不融洽的青年,在就业的时候,当尽量选取一桩能有气味相投的伴侣可以遇到的事业,即使要因之而减少收入也在所不顾。往往他们不知道这是可能的,因为他们对社会的认识有限,很容易把他们在家里看惯的偏见,误认为普天下皆是。在这一点上,老一辈的人应该能予青年人很多助力,既然最重要的是对人类具有丰富的经验。
第19章 畏惧舆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