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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兴致1

在这一章里,我预备讨论我认为快乐人的最普通最显著的标记——兴致。
要懂得何谓兴致,最好是把人们入席用餐时的各种态度考察一下。有些人把吃饭当做一件厌事;不问食物如何精美,他们总丝毫不感兴味。从前他们就有过丰盛的饭食,或者几乎每顿都如此精美。他们从未领略过没有饭吃而饿火中烧的滋味,却把吃饭看做纯粹的刻板文章,为社会习俗所规定的。如一切旁的事情一样,吃饭是无聊的,但用不到因此而大惊小怪,因为比起旁的事情来,吃饭的纳闷是最轻的。然后,有些病人抱着责任的观念而进食,因为医生告诉他们,为保持体力起计必须吸收一些营养。然后,有些享乐主义者,高高兴兴的开始,却发觉没有一件东西烹调得够精美。然后又有些老饕,贪得无厌地扑向食物,吃得太多,以致变得充血而大打其鼾。最后,有些胃口正常的人,对于他们的食物很是满意,吃到足够时便停下。凡是坐在人生的筵席之前的人,对人生供应的美好之物所取的各种态度,就象坐在饭桌前对食物所取的态度。快乐的人相当于前面所讲的最后一种食客。兴致之于人生正如饥饿之于食物。觉得食物可厌的人,无异受浪漫底克忧郁侵蚀的人。怀着责任心进食的人不啻禁欲主义者,饕餮之徒无殊纵欲主义者。享乐主义者却活象一个吹毛求疵的人,把人生半数的乐事都斥为不够精美。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典型的人物,除了老饕以外,都瞧不起一个胃口正常的人而自认为比他高一级。在他们心目中,因为饥饿而有口腹之欲是鄙俗的,因人生有赏心悦目的景致,出乎意料的阅历而享受人生,也是不登大雅的。他们在幻灭的高峰上,瞧不起那些他们视为愚蠢的灵魂。以我个人来说,我对这种观点完全不表同情。一切的心灰意懒,我都认为一种病,固然为有些情势所逼而无可避免,但只要它一出现,就该设法治疗而不当视为一种高级的智慧。假定一个人喜欢杨梅而一个人不喜欢;后者又在那一点上优于前者呢?没有抽象的和客观的证据可以说杨梅好或不好。在喜欢的人,杨梅是好的;在不喜欢的人,杨梅是不好的。但爱杨梅的人享有旁人所没有的一种乐趣;在这一点上他的生活更有趣味,对于世界也更适应。在这个琐屑的例子上适用的原则,同样可适用于更重大的事。以观看足球赛为乐的人,在这个限度以内要比无此兴趣的人为优胜。以读书为乐的人要比不以此为乐的人更加优胜得多,因为读书的机会较多于观足球赛的机会。一个人感有兴趣的事情越多,快乐的机会也越多,而受命运播弄的可能性也越少,因若他失掉一样,还可亡羊补牢、转到另一样上去。固然,生命太短促,不能对事事都感兴趣,但感到兴趣的事情总是多多益善,以便填补我们的日子。我们全都有内省病的倾向,仅管世界上万千色相罗列眼底,总是掉首不顾而注视着内心的空虚。但切勿以为在内省病者的忧郁里面有何伟大之处。
从前有两架制肠机,构造很精巧,用来把猪肉制成最精美的香肠的。其中的一架保持着对猪肉的兴致,制造着无数的香肠;另一架却说:“猪肉于我何用哉?我自身的工作要比任何猪肉都更奇妙都更有味。”于是它丢开猪肉,专事研究自己的内部。当它摒弃了天然的食粮之后,它的内部就停止工作,而它越研究内部越发觉它的空虚与愚妄。一向把猪肉制成香肠的机械依旧存在,但它彷徨无措,不知这副机械能做些什么。这第二架制肠机就象失去兴致的人,至于第一架则象保留着兴致的人。头脑是一架奇特的机器,能把手头的材料用最惊人的方式配合起来,但没有了外界的素材就一无能力,且不象制肠机那样拿它现成的材料就行,因为外界事故只有在我们对之感到兴味时才能化作经验:倘事故不能引起我们趣味,就对我们毫无用处。所以一个注意力向内的人发觉没有一件事情值得一顾,而一个注意力向外的人,偶然反省自己的心灵时,会发觉种种繁复而有意思的分子都被剖解了,重新配成美妙的或有启迪性的花样。
兴致的形式,多至不可胜计。我们记得,福尔摩斯在路上拾得一顶帽子。审视了一会之后,他推定这帽子的主人是因酗酒而堕落的,并且失掉了妻子的爱情。对偶然的事故感到如此强烈的兴味的人,决不会觉得人生烦闷。试想在乡村走道上所能见到的各种景色罢。一个人能对禽鸟发生兴味,另一个可能对草木发生兴味,再有人关心地质,还有人注意农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些东西里面随便那样都是有味的,只要它使你感到兴味,而且因为其余的东西都显得不分轩轾了,所以一个对其中之一感到兴味的人要比不感到兴味的人更适应世界。
再有,各种不同的人对待同族同类的态度又是怎样的歧异。一个人,在长途的火车旅行中完全不会注意同路的旅客,而另一个却把他们归纳起来,分析他们的个性,巧妙地猜测他们的境况,甚至会把其中某几个人的最秘密的故事探听出来。人们对旁人的感觉各各不同,正如对旁人的猜测各各不同一样。有的人觉得几乎个个人可厌,有的人却对遇到的人很快很容易地养成友好之感,除非有何确切的理由使他们不如是感觉。再拿象旅行这样的事来说:有些人可能游历许多国家,老是住在最好的旅馆里,用着和在家完全相同的饭餐,遇到和本地所能遇到的相同的有闲的富人,谈着和在家里饭桌上相同的题目。当他们回家时,因为化了大钱的旅行终于无聊地挨受完结,而感到如释重负一般的快慰。另外一些人,却无论走到那里都看到特别的事物,结识当地的典型人物,观察着一切有关历史或社会的有味的事,吃着当地的饭食,学习当地的习惯和语言,满载着愉快的思想回家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