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家族以外的人>第3章
后来他伸出那布满了筋络的两臂,震撼着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这箱子搬开!搬开我可怎么下去?
他抱起好几次,又放下好几次,我几乎要招呼住他。
等一会,他从身上解下腰带来了,他弯下腰去,把腰带横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把椅垫子堆起来,压到腰带上去,而后打着结,椅垫子被束起来了。他喘着呼喘,试着去提一提。
他怎么还不快点出去呢?我想到了哑巴,也想到了别人,好象他们就在我的眼前吃着这东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这些……这些都是油乌乌的黑枣……”
我要向他们说的话都已想好了。
同时这些枣在我的眼睛里闪光,并且很滑,又好象已经在我的喉咙里上下的跳着。
他并没有把箱子搬开,他是开始锁着它。他把铜酒壶立在箱子的盖上,而后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长,使两个脚掌完全牢牢实实的踏到了箱子,因为过于用力抱着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发疼。
有二伯又走来了,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面,他才看到墙角站着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笑得这样过分,把牙齿完全露在外面,嘴唇象是缺少了一个边。
“你不说么?”他的头顶站着无数很大的汗珠。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个琉璃罐拿出去?”
“拿吧!”
他一点也没有看到我,我另外又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五个馒头跑,等母亲说丢了东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边去。
我说:“那我也不知道。”
“这可怪啦……明明是锁着……可那儿来的钥匙呢?”母亲的尖尖的下颚是向着家里的别的人说的。后来那歪脖的年轻的厨夫也说:‘哼!这是谁呢?“我又说:“那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脑子上走着的,是有二伯怎样用腰带捆了那些椅垫子,怎样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并且那酒壶就贴着肉的。并且有二伯好象在我的身体里边咬着那铁丝咖郎郎的响着似的。我的耳朵一阵阵的发烧,我把眼睛闭了一会。可是一睁开眼睛,我就向着那敞开的箱子又说:“那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竟说出了:“那我可没看见。”
等母亲找来一条铁丝,试着怎样可以做成钥匙,她扭了一些时候,那铁丝并没有扭弯。
“不对的……要用牙咬,就这样……一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险,舌头若一滑转的时候,就要说了出来。
我看见我的手已经在作着式子。
我开始把嘴唇咬得很紧,把手臂放在背后在看着他们。
“这可怪啦……这东西,又不是小东西……怎么能从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来贼也偷不出去的……母亲很尖的下颚使我害怕,她说的时候,用手推了推旁边的那张窗子:“是啊!这东西是从前门走的,你们看……这窗子一夏就没有打开过……你们看……这还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缝子。““别绊脚!过去……”她用手推着我。
她又把这屋子的四边都看了看。
“不信……这东西去路也没有几条……我也能摸到一点边……不信……看着吧……这也不行啦。春天丢了一个铜火锅……说是放忘了地方啦……说是慢慢找,又是……也许借出去啦!那有那么一回事……早还了输赢账啦……当他家里人看待……还说不拿他当家里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啊……啊!”那厨夫抓住了自己的围裙,擦着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蜡签似的,好象就要折断下来。
母亲和别人完全走完了时,他还站在那个地方。
晚饭的桌上,厨夫向着有二伯:“都说你不吃羊肉,那么羊肠你吃不吃呢?”
“羊肠也是不能吃。”他看着他自己的饭碗说。
“我说,有二爷,这炒辣椒里边,可就有一段羊肠,我可告诉你!”
“怎么早不说,这……这……这……”他把筷子放下来,他运动着又要红起来的脖颈,把头掉转过去,转得很慢,看起来就和用手去转动一只瓦盆那样迟滞。
“有二是个粗人,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个字一个字平板的说下去:“下回……他说……杨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汤里头……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诉我一声……有二不是那嘴馋的人!吃不吃不要紧……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可是有二爷,我问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壶喝呢?非用铜酒壶不可?”杨厨子的下巴举得很高。
“什么酒壶……还不一样……”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边的锡酒壶格格的蹲了两下:“这不是吗?……锡酒壶……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壶上……哼!也不……年轻的时候,就总爱……这个……锡酒壶……把它擦得闪光湛亮……”
“我说有二爷……铜酒壶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
“对了,还是铜酒壶好喔……哈……哈哈……”厨子笑了起来。他笑得在给我装饭的时候,几乎是抢掉了我的饭碗。
母亲把下唇拉长着,她的舌头往外边吹一点风,有几颗饭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杨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个月就……没有了娘……羊奶把我长大的……若不是……还活了六十多岁……“杨安拍着膝盖:“你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人没作过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说,有二爷……”
“你们年轻人,不信这话……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来路……不好反回头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报恩……说书讲古上都说……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岁?“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盘羊肠炒辣椒甩筷子推开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