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饭,他退了出去,手里拿着那没有边沿的草帽。沿着砖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象两块朽木头似的……他的脚后跟随着那挂在脚尖上的鞋片在砖路上拖拖着而那头顶就完全象个小锅似的冒着气。
母亲跟那厨夫在起着高笑。
“铜酒壶……啊哈……还有椅垫子呢……问问他……他知道不知道?”杨厨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块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点害怕母亲,她的完全露着骨节的手指,把一条很肥的鸡腿,送到嘴上去,撕着,并且还露着牙齿。
又是一回母亲打我,我又跑到树上去,因为树枝完全没有了叶子,母亲向我飞来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颗都象小钻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绞下来。”
母亲说着的时候,我觉得抱在胸前的那树干有些颤了,因为我已经爬到了顶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这小贴树皮,你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树下徘徊着……许多工夫没有向我打着石子。
许多天,我没有上树,这感觉很新奇,我向四面望着,觉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点,街道上走着的人,车,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连后街上卖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滚下来不滚下来呀……”母亲说着“小死鬼”的时候,就好象叫着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样的?”只要她没有牢牢实实的抓到我,我总不十分怕她。
她一没有留心,我就从树干跑到墙头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爷庙的旗杆上去啦……”回答着我的,不是母亲,是站在墙外的一个人。
“快下来……墙头不都是踏堆了吗?我去叫你妈来打你。”
是有二伯。
“我下不来啦,你看,这不是吗?我妈在树根下等着我……”
“等你干什么?”他从墙下的板门走了进来。
“等着打我!”
“为啥打你?”
“尿了裤子。”
“还说呢……还有脸?七八岁的姑娘……尿裤子……滚下来?墙头踏坏啦!”他好象一只猪在叫唤着。
“把她抓下来……今天我让她认识认识我!”
母亲说着的时候,有二伯就开始卷着裤脚。
我想这是做什么呢?
“好!小花子,你看着……这还无法无天啦呢……你可等着……”
等我看见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级的树叉,我开始要流出眼泪来,喉管感到特别发涨。
“我要……我要说……我要说……”
母亲好象没有听懂我的话,可是有二伯没有再进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树叉上:“下来……好孩子……不碍事的,你妈打不着你,快下来,明天吃完早饭二伯领你上公园……省得在家里她们打你……”
他抱着我,从墙头上把我抱到树上,又从树上把我抱下来。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听着他说:“好孩子……明天咱们上公园。”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门洞里边,可是等到他走过我的时候,他也并不向我说一声:“走吧!”我从身后赶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带:“你不说今天领我上公园吗?”
“上什么公园……去玩去吧!去吧……”只看着前面的道路,他并不看着我。昨天说的话好象不是他。
后来我就挂在他的腰带上,他摇着身子,他好象摆着贴在他身上的虫子似的摆脱着我。
“那我要说,我说铜酒壶……”
他向四边看了看,好象是叹着气:“走吧?绊脚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样看中了那商店窗子里摆着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会,因为一转眼……他就走远了。等走在公园门外的板桥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面。
“到了!到了啊……”我张开了两只胳臂,几乎自己要飞起来那么轻快。
没有叶子的树,公园里面的凉亭,都在我的前面招呼着我。一步进公园去,那跑马戏的锣鼓的声音,就震着我的耳朵,几乎把耳朵震聋了的样子,我有点不辨方向了。我拉着有二伯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向前走。经过白色布棚的时候,我听到里面喊着:“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棚棚戏,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戏的。这一些我们都走过来了,再往那边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地上的落叶也厚了起来。树叶子完全盖着我们在走着的路径。
“二伯!我们不看跑马戏的?”
我把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放开,我和他距离开一点,我看着他的脸色:“那里头有老虎……老虎我看过。我还没有看过大象。人家说这伙马戏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两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说,那鼻子,就只一根鼻子比咱家烧火的叉子还长……”
他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动。我从他的左边跑到他的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说是不是……你也没看见过?”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