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窗子关了,就在碾盘上开始烧起火来,树枝和干草的烟围蒸腾了起来;老鼠在碾盘底下跑来跑去;风车站在墙角的地方,那大轮子上边盖着蛛网,罗柜旁边余留下来的谷类的粉末,那上面挂着许多种类虫子的皮壳。
“咱们来分分吧……一人几个,自家烧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来了,伙伴们的脸孔,完全照红了。
“烧吧!放上去吧……一人三个……”
“可是多一个给谁呢?”
“给哑巴吧!”
她接过去,啊啊的。
“小点声,别吵!别把到肚的东西吵靡啦。”
“多吃一个鸡蛋……下回别用手指画着骂人啦!啊!哑巴?”
蛋皮开始发黄的时候,我们为着这心上的满足,几乎要冒险叫喊了。
“唉呀!快要吃啦!”
“预备着吧,说熟就快的……”
“我的鸡蛋比你们的全大……象个大鸭蛋……”
“别叫……别叫。花姐她妈这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声音,我们知道是大白狗在扒着墙皮的泥土。但同时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母亲终于在叫我了!鸡蛋开始爆裂的时候,母亲的喊声也在尖利的刺着纸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声,我才慢慢从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象没有睡醒的样子,等我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那种心跳。
“妈!叫我干什么?”我一定惨白了脸。
“等一会……”她回身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我想她一定去拿什么东西来打我,我想要逃,但我又强制着忍耐了一刻。
“去把这孩子也带去玩……”把小妹妹放在我的怀中。
我几乎要抱不动她了,我流了汗。
“去吧!还站在这干什么……”其实磨房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到母亲这里来,她到镜子前面去梳她的头发。
我绕了一个圈子,在磨房的前面,那锁着的门边告诉了他们:“没有事……不要紧……妈什么也不知道。”
我离开那门前,走了几步,就有一种异样的香味扑了来,并且飘满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这种气味就满屋都是了。
“这是谁家炒鸡蛋,炒得这样香……”母亲很高的鼻子在镜子里使我有点害怕。
“不是炒鸡蛋……明明是烧的,哈!这蛋皮味,谁家……呆老婆烧鸡蛋……五里香。”“许是吴大婶她们家?”我说这话的时候,隔着菜园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着烟。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灭了。我站在他们当中,他们几乎是摸着我的头发。
“我妈说谁家烧鸡蛋呢?谁家烧鸡蛋呢?我就告诉她,许是吴大婶她们家。哈!这是吴大婶?这是一群小鬼……”
我们就开朗的笑着。站在碾盘上往下跳着,甚至于多事起来,他们就在磨房里捉耗子。因为我告诉他们,我妈抱着小妹妹出去串门去了。
“什么人啊!”我们知道是有二伯在敲着窗棂。
“要进来,你就爬上来!还招呼什么?”我们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摆着手。后来他说:“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两下:“一定有点故事……那来的这种气味?”
他开始爬到窗台上面来,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从窗台跳进来时,好象一张磨盘滚了下来似的,土地发着响。他围着磨盘走了两圈。他上唇的红色的小胡为着鼻子时时抽动的缘故,象是一条秋天里的毛虫在他的唇上不住的滚动。
“你们烧火吗?看这碾盘上的灰……花子……这又是你领头!我要不告诉你妈的……整天家领一群野孩子来作祸……“他要爬上窗口去了,可是他看到了那只筐子:”这是什么人提出来的呢?这不是咱家装鸡蛋的吗?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么东西……你妈没看见!“他提着筐子走的时候,我们还嘲笑着他的草帽。“象个小瓦盆……象个小水桶……”
但夜里,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台上用舌尖舐着自己的眼泪。
“有二伯……有老虎……什么东西……坏老头子……”我一边哭着一边咒诅着他。
但过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记了,我和许多孩子们一道去抽开了他的腰带,或是用杆子从后面掀掉了他的没有边沿的草帽。我们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样。
秋末:我们寂寞了一个长久的时间。
那些空房子里充满了冷风和黑暗;长在空场上的高草,干败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在墙根边仍旧随风摇摆它那还没有落完的叶子;天空是发灰色的,云彩也失去了形状,有时带来了雨点,有时又带来了细雪。
我为着一种疲倦,也为着一点新的发现,我登着箱子和柜子,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子的棚顶。
那上面,黑暗,有一种完全不可知的感觉,我摸到了一个小木箱,来捧着它,来到棚顶洞口的地方,借着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锁着一个发光的小铁锁,我把它在耳边摇了摇,又用手掌拍一拍……那里面冬郎冬郎的响着。
我很失望,因为我打不开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于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处去探爬。因为我不能站起来走,这黑洞洞的地方一点也不规则,走在上面时时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着的当儿,手指所触到的东西,可以随时把它们摸一摸。当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该多么高兴,那里面完全是黑枣,我一点也没有再迟疑,就抱着这宝物下来了,脚尖刚接触到那箱子的盖顶,我又和小蛇一样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缩了回来,我又在棚顶蹲了好些时候。
我看着有二伯打开了就是我上来的时候登着的那个箱子。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咯啦啦的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最后一次那箱子上的铜锁发着弹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扭着的是一断铁丝。
他把帽子脱下来,把那块盘卷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子,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