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鼓鼓的还站了片刻,眼睛里仍闪着凶光和怒火。随后眼皮便又松弛地垂了下来,慵倦使她的身体摆脱了紧张状态。她似乎在一分钟里变老、变得疲惫不堪了。某种把握不定和茫然若夫的东西使那现在正看着我的目光黯然失色。她站在那里像一个正在苏醒过来的醉酒的人,昏昏沉沉,怀有一种耻辱感。"一到外面他就会为了他的钱而痛哭流涕的,也许会去报告警察,说我们偷了他的钱。明天他又会来的。不过他别想缠上我。人人都可以,惟独他不行!"她走到酒柜前,把钱往上一扔,一口气咕嘟咕嘟往肚里灌了一杯烧酒。
她的眼睛仍然凶光毕露,不过因盈满愤怒和羞愧的泪水而迷糊了。反感使我对她持克制态度,并摧毁了我的同情心:"晚安,"我说罢就走了。"晚安,"老板娘回答。她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只是发出刺耳和讥诮的笑声。
我走了出去,这时候夜幕笼罩着胡同,闷热,漆黑,只有被乌云遮掩的、无限遥远的月光。我贪婪地吮吸着那温煦而强劲的风,恐惧化为对命运的无奇不有所感到的莫大惊讶,我又感觉到,这是一种会使我幸福得落泪的感觉,命运总是在每一块窗玻璃后面守候着,每扇门户都通过一件经历,这个世界的形形色色随处可见,就连那最肮脏的角落都像满是甲虫的刺眼的光似的充斥着诸如腐败这类已成定型的经历。这次邂逅中令人厌恶的一面早已烟消云散,高度紧张的精神化作了一种美滋滋的倦意,渴望着把这一切经历化为美梦。我不禁环顾四周,想在这些偏僻的小胡同的迷宫里找到回家去的路。正在这时候,有一个人影,想必他是悄悄走近的,向我移过来。
"请原谅,",我一下便听出了这谦卑的声音,"不过我想,您不熟悉这个地方。我可以,我可以给您引路吗?阁下住在,?"我说了我的旅馆的名字。
"我陪您,如果您允许的话,"他马上谦卑地补了一句。恐惧又攫住了我。这偷偷摸摸、幽灵般在我身边潜行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紧随着我,水手胡同的昏黑印象和对刚才遭遇的回想,渐渐毫无反抗地被一种梦幻般的杂乱感觉所取代。我没有看他的眼睛就感觉到了他那屈辱的眼神,察觉到了他双唇的颤动,我知道他想同我说话,但在神思恍惚中,我既没有任何赞同也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心中的好奇连带着肉体的麻木,使我昏昏沉沉,他轻咳了几声,我看出了他难以后齿的窘状。可是我受到了那个女人的某种残忍心理的神秘感染,看到羞耻心和心灵的痛苦这种争斗,我感到高兴:我并不帮他的忙,我保持着沉默。我们的脚步声错乱地混杂在一起,他的脚步轻声拖沓着,显出了老态,我的脚步故意踩得很重、很响,为的是要逃脱这个肮脏的世界。我感到我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这种沉默,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呼喊,尖利刺耳,像是一根绷得太紧的弓弦,直到他终于,-开始简直胆怯得可怕,说了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您刚才,您刚才,我的先生,在那里面看见了一幕奇怪的情景,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谈起这件事来了,不过您准保会觉得这件事挺奇怪,觉得我非常可笑,这个女人,她就是,"他又顿住了,他喉咙里让什么东西给嘎住了。随后他便把嗓门压得低低的,急促地耳语道:"这个女人,她就是我的妻子。"我一定是惊异得跳了起来,他忙为自己辩白似的接着说:"这就是说,她从前是我的妻子,五年、四年前,在黑森州的格拉茨海姆,我是那儿的人,我的先生,我希望您不要对她存有不好的想法,她所以那样,也许是我的过错。从前她不总是那样的,我,我曾经折磨过她,我娶了她,虽然她很穷,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却有钱,这就是说,有财产,并不富有,或者说,至少在当时我是富有的,噢,我的先生,您知道,也许我,她说得对,俭省,可那是在从前,我的先生,在那不幸事件之前,现在我诅咒那种俭省,可我父亲是那样,母亲也那样,大家都那样,我为挣每一分钱都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她爱舒服,她喜欢漂亮的衣物,可是她没有钱,我一再责备她,我不该那样的,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先生,她性情骄傲,非常骄傲,您别以为她真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这是装出来的,这是骗人的,她糟蹋自己,只不过,只不过是为了伤我的心,为了折磨我,嗯,因为,因为她感到羞愧,也许她变坏了,可是我,我不相信,因为,我的先生,她从前是个非常善良、非常善良的人,"他抹抹眼睛,情绪异常激动地站住了。我不由得凝神注视着他,我觉得,他的模样一下子不再显得可笑了,甚至连"我的先生"这一在德国只有下等人才使用的奇特称呼,我听了也不觉得怎么刺耳了。他脸上的神色表露出他心里正竭力寻找语言来表达,他一边步履艰难地蹒跚前行,一边两眼木然地凝视着石子路面,仿佛他凭借晃动的灯光在那儿费劲地读着从他抽搐的喉咙里如此痛苦地挤出来的话语。
"噢,我的先生,"他深深吁了口气,完全用另外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沉的声音说道:"她从前好极了,对我也很好,我把她从苦难中解救了出来,她对我是很感恩的,我也知道她是感恩的,可是,我,我想听她说,一再地,一再地,听到这种感恩的活,我心里很舒服,我的先生,一个人知道自己比较糟糕,可是他却时时感觉到,感觉到他比较好,这真是,真是妙不可言,为了一再听到这感恩的话,我会把我所有的钱都花出去的,她非常骄傲,当她发现,我要求她这样,要求她说这种感恩的话,她便愈加不愿意说了,为此,仅仅为此,我的先生,我总让她来求我,我从来不痛痛快快地给钱,看着她每购置一件衣服、一条丝带都得来乞求我,我心里怪舒服的,我这样折磨了她三年,折磨得越来越厉害,可是,我的先生,这只是由于我爱她的缘故,我喜欢她的傲气,不过我却总想杀杀她的傲气,我这个狂人,每当她渴望得到什么东西时,我就要恼人,但是,我的先生,我根本不是恼火,每当有机会羞辱她,我就感到无比的幸福,因为,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多么爱她,"他又顿住了。他踉踉跄跄。他显然把我忘掉了。他梦呓般说着话,语调刻板,声音愈来愈响。
"这个,这个我后来才知道,当初我,在那该死的一天,她替她母亲要钱,我拒不给她,极少、极少的钱,这就是说,我已经把钱准备好了,但是我想让她再来一回,再来求我一回,噢,我说了什么来着?,嗯,当初我明白过来了,晚上我回到家里,她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留着你那臭钱吧,我什么也不要你的了。',纸条上只写着这句话,再没有别的,我的先生,三天三夜,我像是发了狂似的。我叫人找遍了那条河流和那片森林,我花了好几百给警察,所有邻居的家里我都跑遍了,可是他们只是轻蔑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什么踪迹也没找到,终于有人给我捎了个信,说她在另一个村子里,看见过她,同一个当兵的坐在火车里,说她坐火车到柏林去了,我当天就乘火车去追她,我放下了我的工作,我损失了好几千,大家都偷我的东西,我的仆役,我的管家,人人都偷,大家都偷,可是,我向您发誓,我的先生,这一切我都不在乎,我呆在柏林,过了一个星期我才在这个人流的漩涡里找到了她,我走到她跟前,"他喘着气。
"我的先生,我向您发誓,我没有对他说什么严厉的话,我哭了,我双膝跪了下来,我把钱呈献给她,把我全部财产呈献给她,让她去经管,因为当时我就明白了,没有她我活不下去。我爱她身上的每一根毛发,爱她的嘴,爱她的肉体,一切,一切,那是我啊,我,是我把她推向了深渊,全是我呵,我走了进去,地面如死灰,突然,我贿赂了她的老板娘,那是个无耻的坏女人,是个鸨母,她的脸像墙上的石灰一样苍白,她倾听着我的话。我的先生,我认为,她,嗯,看见我她几乎感到高兴了,可是当我谈到钱的时候,而我之所以谈到钱,我向您发誓,我只是为了向她表示,我现在再也不去想它了,这时候她啐了一口唾沫,随后,因为我还老是赖着不走,她就把她的情人喊了来,他们嘲笑我,可是,我的先生,我老是去,天天都去。仆役们把什么都给我讲了,我知道,那个无赖已经遗弃了她,她处境困难,于是我又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我的先生,可是她呵斥我,把我偷偷放在桌上的那张钞票撕个粉碎,当我下回再去时,她走了,我的先生,为了重新探寻到她的下落,我费了多少心血!我向您发誓,我苦熬了一年,一心一意地探寻着,雇了人探寻她的下落,后来我终于打听到,她在阿根廷,在,在一个名声很坏的处所,"他迟疑了片刻。说最后那句活时,他好像急促地喘起气来了。他的声音更低沉了。
"我吓了一跳,起先,可是后来我思忖,把她推到那儿的深渊里去的是我,全是我,我心想,她得经受多大的痛苦,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可是个很骄做的人呀,我找了我的律师,让他写了封信给领事馆并汇去了钱,她都不知道是谁给的钱,只要她回来就好。他们给我拍来电报,说是一切都很顺利,我知道了她的船,我在阿姆斯特丹等候着,我提前三天就到了,我真是心急火燎呵,终于到时候了,当地平线上袅袅升起轮船冒出的烟雾时,我高兴极了,我简直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轮船进港、靠岸了,慢慢地,慢慢地停住了,随后旅客们便走过栈桥,终于,终于她,我一下没认出她来,她模样变了,涂了脂粉,那样子就像,就像您见过的那样,她一眼看见我来接她,她脸色煞白,两个水手把她扶住了,要不她早就从栈桥上掉到水里去了,她一上岸,我就迎上前去,我什么话也没说,我的喉咙哽住了,她同样什么话也没说,而且一眼也不看我,脚夫扛着行李走在前头,我们走呀走呀,突然她站住脚说道,先生,她说话时,声音是如此悲伤,我听了真是肝胆俱裂,'你还一直要我做你的妻子,你现在还愿意吗?',我抓住她的手,她瑟瑟发抖,但是她没有说什么话。不过我却感觉到,现在一切又重归于好了,先生,我心里多快活!我像一个孩子似的围着她跳舞,我们一到了房间里,我就跪倒在她的脚下,我一定说了不少蠢话,她噙着泪水微笑着、爱抚着我,当然颇有点畏畏缩缩,可是先生,我心里多快乐,我的心融化了。
我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我在旅店里订了一桌筵席,我们的结婚筵席,我帮她穿好衣服,我们下楼去,我们吃呀喝呀,高兴极了,啊,她这样的快活,简直是个孩子,这样亲热,这样温良,她谈到了我们的家,我们要怎样重新安置家业,这时候,"他的声音突然沙哑了起来,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他想击倒哪个人似的,"这时候,这时候有一名侍者,一个无耻的坏人,他以为我喝醉了,因为我欣喜若在,手舞足蹈,其实我是太高兴了,啊;我真高兴,这时候,我付款的时候,他少找还给我二十个法郎,我厉声斥责他,要回了该找的钱,他狼狈不堪,搁上了那个金市,这时候,这时候她一下尖声笑了起来,我睁大眼凝视着她,可是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副面孔,她的脸一下子露出了讥诮、冷酷、凶狠的神色,'你还是这样一毛不拔,就连在我们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你还这样!'她冷冰冰地说道,声调是那样尖刻,那样,满含着怜悯。我大吃一惊,我诅咒我的过分小气,我竭力重新装出笑脸,但是她愉快的心情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她要求住一个单间,我还有什么要求会不满足她的呢,夜里我独自躺着,冥思苦想,第二天早晨我该给她买些什么,得送她点什么东西,向她表明我并不吝啬,永远不会违背她的意志。第二天早晨我出去买了一只手镯,大清早我就出去了,当我走进她的房间,房间里,房间里空了,完全跟当初一样。我知道,桌上一定会有一张纸条,我跑开了,我向上帝祷告,但愿这不是真的,可是,可是,纸条放在那儿,在那儿,纸条上写着,"他犹豫了。我不由得站住脚,盯住他看。他连忙低下脑袋。随后他用沙哑的声音低语道:"那上面写着,'别缠住我不放。我讨厌你,'"我们到了港口,倏地,一片沉寂中传来了近处海浪的澎湃声。这儿远近到处都是船只,船上灯光闪烁,就像巨大的黑色动物在眼,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歌声,一切都模糊不清,然而却能感受到许多东西,一座人口众多的城市在沉沉入睡,做着艰难的梦。我感受到身旁那个人的影子,那影子在我脚前阴森森地震颤着,在船上黯淡的灯光下,他的影子时而散开,时而汇聚到一起。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既没有安慰的话,也没有发问,可是却感觉到他的沉默粘住了我,我感到压抑和沉闷。这时候,他突然浑身颤抖着抓住了我的胳膊。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