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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时候,我身旁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笑声,吓了我一跳。于此同时,蜡烛的光焰晃了一晃:一阵穿堂风刮来,我顿时觉得,我身后准保有人把门打开了。"怎么你又来啦?"我身旁的那个人尖声尖气用德语嘲笑说,"嗯?
你这个守财奴,你又在绕着这所房子爬来爬去的啦?哎呀,你就进来吧,我不会伤你一根毫毛的。"我先是朝她转过身去,她用这样尖利的嗓门向人打招呼,仿佛在把满腔的怒火往外喷似的。随后我朝门口望去。还没等门完全打开,我便一眼认出了那个激烈颤动着的形体,我认出了方才贴在门上的那个人的谦卑的眼光。
他像乞丐似的怯生生地将帽子拿在手里,在尖利的招呼声下,在一阵痉挛似的突然震撼了她那沉重躯体的笑声下,在随即从后面酒柜那儿传来的老板娘的窃窃私语声下,他颤抖着。
"你坐到弗兰索娃丝那边去吧,"当那个可怜虫迈着怯生生的步子擦着地板走过来时,她呵斥他道,"你看见了,我有一个客人。"这话她是用德语冲着他喊的。老板娘和那个姑娘哈哈大笑了起来,虽然她们什么也听不懂,看样子她们已经认出了这位来客。
"弗兰索娃丝,给他香摈酒,价钱贵的那种,来一瓶,"她笑着朝那边喊道,随即又挖苦他道:"你要是喝不起,那你就外头呆着去吧,你这个倒楣的吝啬鬼。我知道,你只想不花钱瞪着眼睛瞧我,样样你都不想花钱。"在这一阵恶意的笑声中,那个颀长的身形好像萎缩了,他的背斜着拱起,仿佛要谦卑地把脸藏起来,拿酒瓶的时候,他的手颤抖了,斟酒时,他把酒给洒了。他那一直想抬起来望一望她的面孔的目光竟离不开地面,却盯着那儿的几块釉砖画圈。现在我才借着灯光看清楚了这张虚弱的脸,苍白,疲惫,头颅上头发潮湿而稀疏,关节松散,像是散了骨架子似的,一副有气无力的可怜相,却又有几分凶险。他身上的一切都歪歪斜斜,错了位子,俯身低头,他一下子抬了起来又立即吃惊地垂了下去的眼睛透着一道凶光。
"您别理他,"那姑娘以专横的口气用法语对我道,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像是要猛力把我拉转过来似的。"我和他之间的事有年头啦,不是今天一天的事儿。"说罢,她又露出光洁的牙齿,似乎要咬人似的,大声冲他那边喊道:"竖起耳朵听着,你这只大山猫。你听我说。我说过了,我宁愿跳海也不愿跟你走。"老板娘和另外那个姑娘又扯开嗓门一个劲儿地傻笑。看来,对她们来说,这是平平常常的玩笑话,是每大部能听到的玩笑话,可是,现在我很不自在地看到,另外那个姑娘突然假装温柔多情,往他身上靠去,谄媚地触摸他,他吓得直发抖,却又无力反抗,他的目光在无所适从时投到我身上,胆怯,困窘、谦卑,使我大吃一惊。我还害怕我身旁的那个女人,她突然从没精打采的情状中振作起来,眼睛闪着凶光,双手都发抖了。我把钱扔在桌上,想要离去,可是她不拿钱。
"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就把他轰出去好啦,这条狗。他得听我的。再跟我一起喝一杯。来!"她用一种突如其来的、狂热的温柔向我凑过身来,我一眼就看出,她这仅仅是为了折磨另外那个人而装出来的。她每做一个这样的动作都要迅速向那边瞟一眼,而她每向我做一个姿态,他便像被通红的烙铁烫了肢体似的浑身一震,使我看了满心厌恶。我不理睬她,却只是凝视着他,看到他心头正升起怒和恨、嫉妒和贪欲时,我不禁战栗了,立即垂下目光,井向她掉转过头去。这时她紧紧挨近我,我感觉到了她的身体,这身体由于这种戏弄的恶意的乐趣而颤抖着,我害怕她那张发出蹩脚香粉味的触目的脸,害怕她那软绵绵的肉体上的热气。为了不让她贴着我的脸,我伸手取了一根雪茄,正当我察看桌上有没有火柴的时候,她却已经对他呵斥开了:"拿火来!"她竟让他来侍候我,对这样不合理的要求,我比他还要感到吃惊,我赶快设法自己去找火柴。可是,他一听她的话就像挨了一鞭似的,早已一歪一斜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猛地把他的打火机放到桌上,仿佛只要一碰着桌子他就会烧伤似的。我和他的目光相遇,只一秒钟:他的目光里含着无限的羞愧和咬牙切齿的愤怒。这种受奴役青的目光激起了我的义愤,引起了我的同情。我觉得受了这个女人的侮辱,并同他一起感到羞愧。
"谢谢您啦,"我用德语说道,她一颤,,"您何必这样呢。"说罢,我向他伸出手去。一阵迟疑,一阵长时间的迟疑之后,我感觉到了他那湿漉漉的瘦骨磷峋的手指头,并突然一阵痉挛似的觉得他的手感激地握住了我的手。一瞬间,他的目光射人我的眼睛,随后这双眼睛又藏到低垂的眼皮底下去了。我故意悖逆,想请他坐到我们这边来,我想必已经用手作出了邀请的姿态,因为她竟急急忙忙对他喝道:"你那边坐下吧,别来这儿打搅人。"这时,对于她那尖酸刻薄的声调以及这种对别人的折磨的厌恶感突然攫住了我。这家声名狼藉的小酒店,这个令人讨厌的妓女,那个低能儿,这种混杂着啤酒、烟和蹩脚香水味的空气,这一切关我什么事?我渴望外面的新鲜空气。我把钱推给她,站起身来,当地娇里娇气向我走来时,我使劲躲开。
要我去参与侮辱一个人,这叫我感到恶心,我这样坚决拒绝,让她清楚地感觉到她根本勾不起我的情欲。她怒不可遏,唇边起了一道皱纹,凶相毕露,不过她没有把话说出口,猛一下向他转过身去,但他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像是在她的威胁下,赶紧将手伸进口袋,用颤抖的手指掏出了一个钱包。他害怕现在和她单独呆在一起,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慌慌张张,连钱包的结都解不开了,那是一个用手工编织、镶嵌有玻璃珠串的钱包,是衣夫及下层百姓随身带的。不难看出,他不习惯大手大脚地花钱,不像海员们那样,从叮当响的口袋里抓起一把钱来就往桌子上一扔;他显然习惯于精打细算,将硬币在指缝间反复掂量。"花掉他心肝宝贝的几个芬已,人都发抖了!拿不出来了吗?等一等"!她挖苦道,一边走近了一步。他吓得直往后退,她一见他吓成这个样子,便耸起肩膀,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描绘的厌恶,说道:
"我什么也不会要你的,我不稀罕你的钱。谁不知道,你那几个臭钱是数得清楚的,一分钱也不会多花。不过嘛,",她突然用指尖敲敲他的胸脯,"缝在这里面的那些钞票,你倒要留神别叫人给偷了!"他像心脏病人心绞痛时突然捂住自己的胸口一样,果然用苍白而颤抖的手按住了上衣的某个部位,他的手指头不由自主地摸着那一小块秘密的地方,随后便又安心地放了下来。"吝啬鬼!"她啐了一口唾沫。这时候,那个备受折磨的人突然脸涨得通红,猛一下把那个钱包扔给了另外那个姑娘,她先吓得大叫一声,随后放声大笑,他则像冲出烈火似的从她身旁冲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