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于夏夜的炎热,秋芙约我到理安寺去游玩。刚出门,雷声隆隆,狂风大作,仆人请求驾车转回,我因为游兴正浓,硬要他驱车前行。还没到南屏山,天空乌云密布,山川昏暗一片,不一会儿,只见闪电像白练一样从独秀峰顶闪过,仿佛离天只有一丈多高,大雨倾盆而下。于是我们在大松树下停车避雨。雨停之后又往前行,只觉得竹林中清风飒飒,山上翠色欲滴,两座山峰就像残妆美人一样,皱着眉头,秀色宜人。我和秋芙边欣赏边赶路,不知不觉衣袖已经湿透了。那个月正是姓查的僧人在理安寺主讲经文,他留我们在他的草庵里吃饭,并把他所画的白莲图送给我们。秋芙在上面题诗,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之句,喝茶聊天,我们和他谈得十分投机。之后,我们又由杨梅坞来到石屋洞,洞中的乱石堆砌成拱形,宛若几案一般,秋芙把琴安放在石几上,弹起《平沙落雁》的琴曲,洞外暮云四起,涧水鸣唱着仿佛在回应琴声,此时我俩相对,几乎忘却还生活在尘世间了。一会儿,残余的暑热消散了,昏暗的夜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我们回车走了一里多路,月亮已经挂上了苏堤的杨柳枝头。这一天,屋里漏雨一直漏到床前,窗户也打湿了,童仆们因为几层门都上了锁,未能进去察看,等到我们回来,已是满屋满柜的水迹,屋里差不多成水乡了。叫小丫头用烘笼烘干,我们五更才睡下。
秋芙喜欢画牡丹,但下笔拘谨、慎重了一些,后来跟着我的老友杨渚白学,活鲜鲜的牡丹花,便带着香气进入了我的书房。当时同人中住在我的草堂中以及和我们经常来往的,有钱文涛、费子苕、严文樵、焦仲梅等人,他们在一起品叶评花,整曰不倦。到后来钱文涛走了,杨渚白死了,焦仲梅、严文樵等人又各自回故乡去了,秋芙也因家务琐事所烦扰,弃置了绘画。只有我这里存着的一把执扇,是诸位画友合画的笔墨,画中还保留着当年的精神意态,我空暇时间取出观看,对宾朋的零落有着无尽的感慨。
桃花被风雨所摧,花瓣飘落在池塘中,秋芙拾起花瓣摆成字,作成《谒金门》一首:“春过半,花合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满,风狂春不管。”“春”字还没摆好,一阵东风乔来,把花瓣吹乱,飘散满地,秋芙十分怅然。我说:“这真是个‘风狂春不管’了。”两人相视一笑作罢。
我过去养了一只绿鹦鹉,名叫“翠娘”,喊它它就答应。它所背诵的诗句,一赂都是侍女秀绢所教。秀娟出了嫁,“翠娘”的饮食喝水经常不能按时,渐渐憔悴了。有一天,我起床正在漱洗,忽然听到帘外有人细语,声音颇像是秀娟,我吃惊地出去一看,原来是“翠娘”。秀娟已经走了几个月了,“翠娘”如果有知,也会怀念教它诵诗的人吧?
秋芙经常对我说:“人生百年,睡眠占了一半,愁病占了一半,幼年老年的时曰又占了一半,所剩下来的,大概只有十一二年吧,况且,我们这些体弱多病的人,未必能享有百年之寿。庚兰成说,一月之中欢乐的时光,只有四五六天,想来也是自我宽解的话吧。”这些话是正确的。
我平生没有作过百里以上的长途旅游。道光二十四年我到曹娥江办事,秋芙正患寒症,我准备更改行期,但行李已经提前发出,季节也不能等人。夜晚我渡钱塘江时,就起了飓风,隔岸所经过的山峰,都仿佛垂首低眉,相对而立,郁郁寡欢的样子,我记起唐代诗人王勃在《滕一阁序》中曾写道:“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觉识盈虚之有数。”只觉得此身在茫茫天地之间,不知应该安放在何处。明亮的银河挂在天边,岸边的残灯闪闪烁烁,我酒醒之后已是五更天了,想叫人来为我添衣,但罗帐静静垂挂着,四周无人答应,我睁眼一看,才想到我这时还睡在船舱里呢。
秋月很好,秋芙让小丫鬟背着琴,到明圣二湖荷花丛中去泛。当时我正从西溪归来,到家时,秋芙已经出了门,因而我靠着瓜皮的指示,追寻她的踪迹。我们在苏堤第二桥下相遇。在船上,秋芙弹着《汉宫秋怨》的琴曲,我为她披上衣裳听她弹琴,这时四周山峦被烟雾笼罩着,星星月亮映在水中,琴声争争鸣响,不知是天风声还是环佩声。琴声还没住,我们的般头已靠近漪园南岸了。下般后去叩白云庵的门,白云庵的尼姑是老相识了,她请我们坐下,便去采池中的新鲜莲子,做莲子羹招待我们。莲子羹芬芳清醇,足以沁人肺腑,如果和世间的腥膻之味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回船时我们在段家桥登岸,登岸后放了一张竹席在地上,坐着闲聊了许久,听到城中的喧嚣之声,感到就像苍蝇在耳边嗡嗡一样,让人厌烦。桥上的石柱,是我去年题诗的地方,近来被蚌壳剥蚀,字迹已看不见了。我想重写上去,苦于无处可写。这时星斗渐渐稀疏,湖面泛着一层白气,听城头的鼓声,已经通通地敲了四遍了,我们于是携琴撑船而归。
余莲村到杭州来游玩,送给我一瓮惠山泉水,刚好墨镇僧人到浙西天目山讲道,也给我寄来头纲茶。我用竹筒舀、炉火烹,喝在口里,不亚于饮如来佛降下的甘露,浑身的毛孔都感到通畅润泽,不用等到喝卢同的七碗茶了。余莲村在我的草堂中住了十几天,我俩夜间剪烛论文,谈得十分投机,难舍难分。可惜该谈的话还没谈完,他又为谋生计而离去了。我们俩人如树云相望,已有三年了。我常回忆起他论吴门诸子的诗,评价是极其恰切的。觉阿僧人的所见所闻都堪称第一。觉阿出家前原是名秀才,修炼十年,得正法眼藏。他所居住的地方种植梅树三百多棵,梅花盛开的时候,他在梅树下打坐,禅定之后,间或作诗。有《咏怀诗》云:“自从一见《楞严》后,不读人音糠粕书。”过去简斋老人论《华严经》云:“文章的意思像是一桶水,倒过来倒过去。”这不但是不理解《华严经》,简直是没有看过《华严经》,用以和觉阿僧人相比,何止是“上下床之别”呢?可惜我没有见到《咏怀诗》的全诗,真像是只读了半篇偈词那么遗憾。听说余莲村最近在江苏毗陵客居,我有空闲时应写封信去问候他。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