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芙病,居母家六十余曰。臧获陪侍,多至疲惫。其昼夜不辍者,仅余与妻妹侣琼耳。余或告归,侣琼以身代予,事必手亲,故药炉病榻之间,予得赖以息肩。侣琼固情笃友于,然当此患难之时,而荼苦能甘,亦不自觉伺以至是也。秋芙生负情癖,病中尤为缠缚。余归,必趣人召余,比至,仍无一语。侣琼问之,秋芙曰:“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余闻是言,始觉腹痛,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台之迎,观此一念,恐异曰轮堕人天,秋芙犹未能免。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
秋夜正长,与妻妹佩琪围棋,三战三北,自念平生此技未肯让人,佩琪年未及笄,所造如此,殆天授耶?佩琪性静默,有林下风,字与诗篇,靡不精晓,自言前身自上清官来。观其神寒骨清,洵非世间烟火人也。今不与对局数年矣,布算之神,应更倍昔。他曰谢家堂上,当效楚子反整师复战,期雪曩年城下之耻。
踏月夜归,秋荚方灯下呼卢。座中有人一掷得六么色,余戏为《卜算子》词云:“妆阁夜呼卢,钗影阑干背。六个骰儿六个窝,到底都成对。
借问阿谁赢,莫是青溪妹?赚得回头一顾无,试报说金钮坠。”秋芙见面笑曰:“如此绮语,不虑方子鞭背耶?”
近作小词,有句云:“不是绣衾孤,新来梦也无。”又《买陂塘》后半云:“中门掩,更念荀郎忧困,王瓯莲子亲进。无端别了秦楼去,食性伺人猜准。闲抚鬓。看半载相思,又及三春尽。前期未稳。怕再到兰房,剪灯私语,做梦也无分。”时宾梅以纨扇属书,团戏录之。宾梅见而笑曰:“做梦何以无分?”秋芙笑云:“想新来梦也无耳。”相与绝倒。
甲辰秋,同入招游月湖。夜深为风露所欺。明曰复集吴山笙鹤楼,中酒禁寒。归而病热几殆,赖乩示方药,始获再生。越一年,为丙午岁,疽发背间,旋复病疟。方届秋试,扶病登车,未及试院,而魂三逝矣。仆从舁归,匝月始安。已酉之夏,复病疮痢,俯枕三月,痛甚剥肤。六年之间,三堕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带。柔脆之质,岂禁劳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余生有懒疾,自己酉奉讳以来,火死灰寒,无复出山之想。惟念亲亡未葬,弟长未婚,为生平未了事。然先人生圹久营,所需卜吉。增弟年二十矣,兔郭数顷田,足可耕食。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曰,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曰为如来潘涅盘曰,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一)
道光癸卯年的秋天,秋芙嫁到我家来。夜漏过了三更,奴婢们都睡了,秋芙头上挽了一个偏垂在一边的发髻,身着一件红色薄纱的衣裳,在花烛的灯影下,和我一起欢畅地谈笑,一一数说着我们童年共同嬉戏的事情。渐渐谈到诗词,我的舌头好像僵直了一样说不出什么,于是我回忆起过去曾听秋芙做过《初冬诗》,有“雪压层檐重,风欺半臂单”的句子,我原来怀疑是她假托的,到现在才相信是秋芙所作。这时闺房里帐中飞蚊,我们困倦了也不想去睡,盆中的素馨花香气弥漫,连枕席之间都能闻得见。秋芙要我和她联句,来考察我的才华,我也想试试秋芙的诗才,于是欣然应允。我先出首句:“翠被鸳鸯夜”,秋芙续道:“红云织虫黑楼。花迎纱幔月”,我又续道:“人觉枕函秋。还想再续,但见窗外檐上的月亮已昏暗西斜,邻家的钟声缓缓敲响。门外的小丫鬟诅已经悄声低语地催促秋芙起来梳妆了。我于是搁笔起床。
几天没有到巢园去,在背阴的廊阶之间,已经渐渐长出了青苔,我因此生出感叹,作了两首绝句:“一觉红蕤梦,朝来记不真。昨宵风露重,忆否忍寒人?”“镜槛无人指拂,房栊久不开。欲言相忆处,户下有青苔。”这时秋芙回娘家去已有三十五天了。她众多的弟弟妹妹一起辩论谈笑,兴致一定很高吧?会记得夜深时有人还徘徊在风露之下思念着她吗?
秋芙的琴技,大半是我教授的。入秋以来,她因病中断了学琴,病愈后,指法已有些生疏,我勉力为她复习,和她一起在“夕阳红半楼”上练琴。弦调了很久,高得不能成声,再调不料琴弦在系弦的地方断了。秋芙换上新弦,突然四周烟雾弥漫,窗纸仿佛都要被烤焦,下楼一看,原来是小丫鬟不小心,让火烧着了帷幔,童仆赶来救火,才把火扑灭了。这才知道突然断了的琴弦,是一种很切近的预兆。况且五是主火的数字,应在琴弦的中断上,难道是琴在向我预告吗?
秋芙在金属盆器里把戎葵叶捣成汁,再掺杂一些云母粉,用来拖染诗笺,把诗笺染成银光闪闪的蔚绿色。外人就是精心制作,也没有能比得上她的。她曾为我抄录《西湖百咏》,可惜被郭委虎拿走了,郭委虎为我题《秋林着书图》道:“诗成不用苔笺写,笑索兰闺手细抄。”就是指的这件事。秋芙一向不工于书法,自从与魏滋伯、吴黟山两位老先生结识之后,才开始学习晋唐风格的书法,只可惜病后眼力较差,不能经常练习,但偶尔写几个字,还是十分秀媚可爱的。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