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黛玉接到哥哥林良玉家书,喜之不胜。王元出去之后,黛玉坐下来,叫晴雯剪了烛,移近灯前。正在拆起看,忽然心头里不知怎样的就疼起来。心里一疼,指头一冷,就拈不起这封家书,泪珠儿就滚将下来。
原来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本系金陵望族,嫡亲兄弟如岳,卒于两广总督任所。虽则弟兄皆为显宦,素日赁居京都,原籍祖居已为家庙。如岳的妻房系南安郡王堂妹龙氏夫人。如岳卒于粤中,龙夫人遗腹未产。如海接到扬州同住,数月后产了良玉。龙夫人痛夫不见,一恸而亡。
彼时适逢贾夫人生子不育,就将良玉乳抱过来,不肯叫奶娘周领。直到六岁后生了黛玉,始令嬷嬷们抚养分床。本来一子两祧先尽长房承嗣,况如海夫妇血抱过来,恩若亲生,故此良玉倍加孝顺。
到了如海夫妇亡后,黛玉贾母接去,这良玉便立志不凡,不肯定婚成室,卜宅营家,定要继了祖父伯叔,重到京师成就功名,大开阀阅。因此就在扬州公馆内整整地闭户苦读十来年,将一切家计分派与主管王元、蔡良、赵之忠、吴祥林、单升、柏年、杨周儿管理。又因王元忠直,派他做都管。
这王元一面料理地亩粮食,一面在外路买贩,又在盐务里营运,这事业就泼天地兴旺起来。一则圣人之世薄敛轻徭,二则林氏积德不小,三则时候地面俱好,四则王元始终实心。各样计算起来竟有了一千八九百万的家事。
这良玉一心一意,想起父亲亡过,两袖清风,母亲产后去世毫无所靠,全亏了伯父母血抱成人,受恩罔极,这些财产、家人都是伯父母遗下来,逐年滋生,方有这个家业。我总要成名后立起室家报答两边父母,将这些财产家人一总交还黛玉妹妹,以报在天之灵。他这心迹自王元以下俱各知道,亦曾屡次寄信提起这事。
这里黛玉身故,写了信去,良玉一见,几番恸绝。因信中说老太太一番遗念,要使贾琏送去,将次上船,是以不差人来接。直至黛玉回转后,贾政赶了信去,良玉这一喜,就同伯父母重生一般。适逢自己又于是科中了乡闱第四名,故先遣王元到京买宅,欲于公车北上,迎黛玉同居。
这里黛玉为何见信伤心,只因触起父母亡故,没有父母家书,只有哥哥来信。又想起哥哥志向真可对我父母,我现在光景,待要离尘而去,也就要别了哥哥。故心上头一触,不觉地落下泪来。停了半晌,叹了几声方才拆开,看了又看,更觉伤心。
晴雯道:为这封家书,天天望着。到寄了来,又这样苦恼。不知道大爷到了,还怎么样呢。紫鹃道:是呢,大爷这封书,连大爷写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呢,他那里想来也是这么着,你要疼他,疼疼自己也就够了,还这么伤心做什么。晴雯却心头一心地忆着宝玉换棉袄的情分,一面劝她,一面也掉下泪来。
紫鹃摸不着,倒在旁边劝道:姑娘这么着,你也那么着,你倒招惹她伤起来。黛玉终究是灵透的人,就猜着晴雯的眼泪远远地落在宝玉身上。宝玉从前送她过去的时候,怎么样换棉袄,咬指甲,扶着她送茶汤,她只担个虚名儿。也罢了,这样眼泪也不怪她。我从前过去的时候,明明地叫着宝玉,谁来答应一声?我烧这诗、绢子,比咬下指甲、脱下贴身衣服,各自各的路儿。我虽没有什么虚名儿,倒替宝姐姐顶个实名儿。宝玉果真实心始终,该和宝姐姐不好,怎么也好了?宝姐姐动便说起圣人、贤人什么道学话来,怎么而今也就有了喜了?好一个实心的宝玉,我到这个时候才醒呢。一面想,一面掉泪。紫鹃只是摸不着,只有劝他的分儿。过了好些时,三个人方歇下。
到次日清晨,王元在骡马市店房内吩咐众朋友:开发车夫骡夫,收拾衣箱什物,照着良大爷谕单,分头送书信礼物办事去。等我上贾府回了姑娘,请了回信,再回店来细细写了禀帖,交蔡老三迎下去。这王大爷说完了,即便套上玻璃后挡车,铺了狼皮车褥坐上车去。
三爷、四喜儿也将水烟管、槟榔荷包、擦手绢子带了跨上车沿。赶车的张小,便吆喝着那牲口就低着头、使着劲往荣府来。王元很知规矩,离着府一丈多路便喝住了牲口,走下来,步上台阶,转过弯进门房里去。这里吴新登即赶出来拉了手,府里众友也哈了腰。吴新登道:王老爹很有个伺候呢。指着天井里说道:你老人家只瞧太阳到那里,咱们才好上园子里回话。王元谢了,坐下。
四喜儿便敲着火点着纸卷子,将水烟管送将上来。王元吸了几管,便嘻着口喷掉了。大家就说起南方的话来。只见门外一起一起的送进各店铺的年帐进来,上千、千外的也有,十几两的也有。吴新登接了来,分开几项,戳上铁钎子。
不时间又有一辆轿车到来,先送进条子,写王公茂三字,这个人便一直走进房来,站着拍着吴新登说道:好吴二爷,替我回一回。吴新登道:还早呢,去一会再来。这人走出去站了一站又进来,将吴新登拉一拉手道:好二太爷,做兄弟的路远,就替我回一回吧。这吴新登厌烦起来,便道:回也是这么,不回也是这么,等候着就是了,瞎跑做什么?这个忍耐不住,便发作起来道:晚上来,说迟了,早上来又早了,只管躲着,躲到什么时候才好?咱们西边人直性儿,你们家琏老二要来拉扯咱们,认什么兄什么弟,拉了帐不肯还线,只想躲。你躲得过是汉子。摆什么架儿,还要闹长随呢!
吴新登便喝道:这府里有你老西闹的分儿?滚吧!这人就跳将起来,把头儿摇一摇,腰儿扭一扭,直着脖子竖起大姆指来,喝道:咱们便是老西儿,算我泥腿,谁也不怕。好,滚吧,谁滚?谁看?咱们拼着性命把你这班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到提督府闹一闹去!什么东西,府里,咱们只知道欠帐还钱。谁知道什么府里,你会滚就滚!这吴新登就迎上去要打,亏得周瑞赶了进来拦住。
正喧闹间,又有三个人到,送进名条来,一孙茂源,一王大有,一叶隆昌。三个人一见便说道:咱们这王老五好个直性人儿,玩话也玩不得一句,你看他气得那么着。这吴二太爷也不要认真了,王老五你不要低了咱们同乡的名儿,难道堂堂荣国府欠你我几个钱不成?这府里还不放心,那府里便怎么样?你有话只好好的讲,虽则将本求利的苦营生,不是将钱买苦吃的,却也该两个里顾些前后的交情。这里众人拦着劝着,周瑞忙同林之孝上面去回。谁知贾政告假在家,备细地都听见了。
当下周瑞往帐房里招着贾琏一同到书房来见贾政,贾政只是叹气,无可奈何,只得将四百两叶金交贾琏开发去。贾琏不敢嫌少,只得领了出来,请这四个人到外书房内胡乱地道了好,告了耽误,就将金匣子搬出来。
这班东西儿,原是极势利的,见了叶金大家就奉承起来,都说道:二老爷原不肯差的,什么样人肯失信朋友,无不过开发的多,逐件匀着就是了。王老五性急做什么。叶隆昌便将逐匣金子打开,验了成色,通是上等枯赤。便道:色是足的,但原票足纹,我们会帐也要足纹交待过去。这个换数不一,就算府上肯吃亏些,我们接了手也不能交待出去。一则坐利,一则换数落了下来,我们做伙计的东家前赔不上来。二爷怎么样变了原银,交待倒也直截。
贾琏明知他刁难,要讨便宜,便笑道:有了金怕变不出银来?咱们家原银也还拿得出来,不过转了几标的。大家都是弟兄们,也要看破些,十分接不得手,咱们过了年再讲也好。这王公茂听了,连忙陪笑道:好二爷,说哪里话,论起来就过了年何妨,不过咱们过不去。如今咱们弟兄都在这里,好好的大家商量起来。
当下贾琏与众人算明,金数不足,便央及孙茂源转了一票,余者尽数开发,才把这起人打发去了。只见茗烟又走了来说:老爷叫快请二爷。贾琏连忙进去。
贾政道:我们顶大的庄子是黑山村乌庄头。不知哪年里起手把这些好地亩零碎弄掉了,如今乌庄头送进年下物事来,他这个单子看得过么?便将单子掷下地来。
贾琏忍了气,弯腰下去拾起单子来,见上面写着:门下乌庄头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长寿,荣贵平安。
后面写道:大鹿七只、獐子十六只、狍子十六只、暹猪六个、汤猪六个、龙猪八个、腊猪八个、野猪八个、野羊八口、青羊八口、家羊八口、家风羊八口、鲟鳇鱼四十八个、各色杂鱼六十斤、活鸡难鸭鹅各八十只、风鸡鸭鹅各八十只、野鸭野猫各六十对、熊掌四对、鹿筋八斤、海参二十四斤、鹿舌十二条、牛舌十二条、蛏干十斤、榛松榄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十六对、干虾一百六十斤、银霜炭上等选用八百斤、中等八百斤、常炭一万六千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二十斛、白糯二十斛、粉二十斛、杂色梁谷各二十四斛、下用常米六百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梁谷牲口各项银一千六百两。其余教顺哥儿们玩意活鹿、白兔、锦鸡、洋鸭等倒还照旧。贾琏看了,回不出话来。
贾政道:第一先尽家庙及府里,那年常勋戚们的套子,且捱着些着个棋儿。只是各房的分例便怎样呢?要说是通没有呢,这祖宗传下来的好处,怎么到咱们手里笼箍笼统裁了。若是减派些呢,也减派不上来,这怎么样处?
贾琏想了想道:除非各房分给他些银子,倒也省减,也实惠。贾政道:这也是句话,但是银子在哪里?正说间,赖升上来回道:乌进孝要进来磕个头儿。贾政道:罢了,且伺候着,改日再见吧,他这个老庄头还老成,难道还藏着什么?便问赖升:才这些光景,你都知道了,捱不过去的,你同二爷算一算,到底还要多少才打得过饥荒。
贾琏道:外面的帐目约有三千上下拖不过去,合上里头的一切总要七八千才可敷衍。贾政道:这就难了。赖升便打千道:奴才受主子恩典,儿子在任所寄到了过年盘缠。奴才还够浇裹,求老爷赏脸容奴才招架了外面的帐目。贾政便叹口气道:怎样你们的钱也使起来。
第10章 贾存老穷愁支两府 林颦卿孤零忆双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