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紫鹃、晴雯都说昨日搬箱子的时候,箱子原放在阁儿上。这阁前倒罢了,那一带阁道上隔着玻璃倒望得远。小丫头们还说,前日下雪的时候更好看呢。怪不得这班小东西整日间在楼梯上咕咚咕咚的,叫着她也不理,只往上头钻,一似掉了什么似的。
黛玉道:今日几时了?紫鹃道:昨日大月半黛玉道:这么着,今日月亮很好,不知天上云彩怎样?
柳嫂子在院子里说道:云彩儿吹尽了,西风到晚也止了,你看这个天青得好看呢。晴雯道:姑娘也大好了,咱们等月亮上来大家上去玩玩。黛玉也依了。
这些小丫头听不得一声,就咕咚咕咚上去望,乱说八道地道:东边亮得很了,又说道:这里也射过来了,又说道:咱们这竹子里也花花绿绿的,又拍手道:慈鸭都家去完了,只惹得柳嫂子在院子里仰着头、摆着手、悄悄地说她们,又赶到那一边去摇摇手。这晴雯听见也赶出来喝着。
谁知道黛玉的心静,只听见慈鸭家去完了,陡然间触起双亲亡过无家可归,忽然间泪落不止。那些老婆子们次第将阁上火炉温着,依了黛玉,只在中间点一盏小小玻璃灯,也用小镜屏遮着不许它分着月色。这里黛玉、紫鹃、晴雯便慢慢地转过曲屏风来。
紫鹃便叫仔细些,只为屏风后花砖下年深月久,多有竹鞭行过来,就在砖缝里迸出一笋,皆因曾经封锁之故。靠着扶梯边也还长起一根竹竿撑到楼板上,砍了一大半,还枯了小半竿。小丫头们时常去摇着它玩。黛玉等到了阁上,索性将玻璃窗开了。
这冷气却也不小,虽则护着貂鼠、暖着火炉也刚敌个住。远远的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里天也大,阁也高,月亮也起得快,倒像有人赶着走似的,直把这一簇人全浸在大月光里。黛玉便说:你们不必拘着,各人随意走走。黛玉便捡一月亮正面处扶了栏杆立住了。
仔细看,恍恍的山河影子也辨出来,只见这大观园也不小,立在这里十分冷清,比从前凹晶馆同史湘云联句时看月亮还皎洁亲近些。便想:这月亮果然可爱,我最舍不得。谁人还能做一两句赞它?就算鲍照的纤纤如玉钩,娟娟似娥眉像些,也不能说出它精神来。这样圆月怎么赞好,那杜甫、李白的金盆、玉盘更俗些儿了。白香山照他几许人断肠,王安石《梅花诗》好借月魂来映独,算好了,也不过旁面说说,有些意思罢了,其实这样空明精彩,谁人说得亲切。
又想:这月亮到底是个圆,照下来这样可爱。照上去便怎样?要得知道,总要上面去才好,不要天上还另有个月亮。我若立定志修成了,怎么不许我上面看去,也便四下里望望。这大观园中楼台上的瓦,明靓靓着了油似的,这些树木远远的同这碧峦翠障分别不出。近的也便水洗过似的,那一曲一曲的池子如镜子新磨。再望去远远的即是荣国府,这灯火之影也还如火龙一条。暗暗点头道:这府里事情也难,舅舅年纪也渐渐大了,怎么得个经纬人出来把持把持。
忽然远远的深树飘出一声钟声来,真个地迥天空,倍觉悠扬入耳。也似有倾经之声,月里望去约是栊翠庵,便想到:惜春姐姐立志也坚,但只管念这些经做什么,我若是心里一明,立刻就去了。紫鹃等怕她着了寒,半中间也将五回皮酒化了养荣丸催她服了,慢慢地一同下来。
进房坐定,半晌这黛玉心头还亮汪汪有个月亮,眼睛也还晃晃的。便慢慢地从头至尾想起来:从小儿父母双亡送到这里,老太太原也十分疼我,否则小孩儿家怎么就与宝玉一房。这宝玉也可恨,前世孽障似的,一直粘着我,我也呆得紧,怎么也看不破。我原自己糊涂,为什么像蜘蛛网儿似的就粘住了。到底算个什么?心里头七七八八的,还防着宝钗、湘云,谁知她们倒也各不相干。虽则宝玉缠得紧,难道不是我自己寻进苦海去的。这个凤嫂子同袭人一明一暗背后面前的竟弄到我这样。那宝玉疯颠的时候,我也迷了本性,一个女孩儿家想起来也害臊。到了凤嫂子闹鬼的时候我就比什么不如,到过去的时候烧这绢子,回过来还叫出他名字来,这是何苦呢!我如今是另一世的人了,各色各样看破了,天大亮了,他们还要来哄我,当我什么人呢?我的父母统亡过了,只有这个良玉哥哥,虽则叔伯兄弟,他也从小父母双亡,我妈怀里长大的。他这个孝顺,世上还有么?他爱我则敢比老太太实心些。我只等他来同他去。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他敢不顺着我?我若不做一个兰香真人,也不是林黛玉了。从来人的主见,最怕是从头至尾的想来,末后定个结局。如今黛玉这么想,主意真个定了。
正想着,远远似有喜鹊叫,黛玉还舍不得这个月色,重新走到外间,叫晴雯移了椅子扶上去站着,扯开窗子又看起月亮来。远远地听那喜鹊叫声,似乎有好几个一群,惊着月亮,像天亮了,飞出窠来。黛玉便忆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句,触起乡思。只见院子里竹影斑斑驳驳,如画谱一般,又触着《琵琶记》上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也就懒懒地下来。
这里紫鹃、晴雯恐怕夜深了,催她进房,催她上床,那黛玉还遮着灯,恋着窗上的竹树之影,不肯就睡。晴雯只得做起消夜活计来。叫小丫头子,搬了火炉子进房来,只在火炉上炖起一勺水来,将白荷花兰花卤冲开,将宝钗送来的百合冷香丸化了,劝黛玉吃些。两个也陪着吃了,说些闲话。听得喧喧嚷嚷地好些人叩门进来,十分诧异。
开了门时,听见说南边有家信到了,又说是良大爷有信来了,是老爷叫周瑞引进来的。黛玉大喜,便问:来的是谁?周瑞便在外间答应道:是王大爷。黛玉喜欢得很,便说:叫他进来。
这王大爷叫王元,小名叫孝顺哥儿,愿是林运台的旧门上,亦是两代老家人,年纪六十六七岁,好不忠心护主,在林家的分儿也就是赖大身分。也有好些的子孙事业,只因一心向了小主,还在林府内总管一切事情。这番专差他上京,有许多的重大事情交给他办。这良玉的本生母虽与南安郡王亲戚,却因承祧过来,这边亲些,故此一直来到荣国公府中。
当下黛玉敬他是两代的忠心老仆,就先立起来。这王元走进来就翻身下去,一个一个的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打了一个千,请姑娘安。黛玉道:你老人家罢了。你老人家还硬朗,路上很辛苦,你还好?
这王元又打一个千,立起来挺挺地站着,垂了手立在房门边,替大爷请了姑娘安,然后卷起马蹄袖子,弯转腰向怀里取出书信,双手递与紫鹃,紫鹃接过送与黛玉。这黛玉接在手且不看,先问:大爷好?王元道:很好。又问:家里事情好?王元道:很好。又道:大爷几时动身?几时到?
王元道:小的临起身时,大爷吩咐说赶年内起身,那到的时候还拿不准。又问:这里舅太爷处的信呢?王元道:已投了,当面请过安了,小的才到。因为牲口车辆多,城门上累坠了,进城来天就黑了。小的还有同来的家人们十几个,先招了店去,小的先带他们的手本来请安。说着,便将手本递交紫鹃。
紫鹃接过来送在桌上。黛玉道:你老人家也乏了,歇着吧。王元道:小的明日还要上来回话。黛玉道:晓得了,歇着罢。王元应了一个是,便慢慢地退出,同这些人去了。这里黛玉方才拆开家书来看。不知写些什么在里头,且听下回分解。
第9章 岁尽头千金收屋券 月圆夜万里接乡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