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谢了宝钗,先到怡红院。紫鹃、晴雯还在帐房里发付月钱对牌。袭人便同莺儿到潇湘馆来,上去请安。黛玉也只应不应的,袭人便去料理宝玉皮衣。莺儿便来陪了黛玉闲话,也谈了许久。忽然宝钗请莺儿过去。原来芝哥儿发了几夜寒热,请大夫瞧过,说像出痘子。这一天饭后,宝钗将纸拈子一照,像有些见了点。宝钗便将宝玉送往怡红院,一面快请莺儿过去商议。王夫人、李纨、探春、史湘云、薛宝琴、刑岫烟等,随后林黛玉、李纹、李绮先后过来。那芝哥儿只含着乳呜呜的哭。宝钗从未见过,甚不放心。荣国府为这一件事,也就大家忙起来,大夫也三四个一同出进,添了好几倍的烦。忽然紫鹃在帐房里归起帐来,少了九百两一号银票,连忙按着字号往银号查去。说是昨下午对票起了去了。紫鹃、晴雯便来回明黛玉。黛玉倒也不怪她两个,只说:从前琏二奶奶的时候,只有自己作弊,没有人暗算他。怎么我手里丢人?说是你们错给人,我不信。况且我设了个呆法儿,天天上个四柱总,错到哪里去?你们且想想,这几天谁来得勤些?
晴雯道:来得勤还有谁,只环哥儿罢了。
黛玉冷笑道:今日呢?
两个都道:今日便不见面了。
黛玉便叹口气道:怎么好,告诉你两个,不许响一声,竟记在他的支簿上,我自有道理。只往后严些便了。袭人在房里听见,益发将环儿恨得切齿。也就大家服黛玉的度量,只猜不出她记在环儿支簿上是什么意思。这里一家子通闹着芝哥儿的痘子,宫里仲妃也几次打发内官来问,又添了几倍的烦。这袭人打量着环儿闹得化了,连黛玉也不管他,怕的当物全丢了,遇空就逼着彩云。彩云不怨环儿,反恼袭人催逼,又见她重新进来,怕她将真情告诉黛玉,一直的在太太面前回穿,不如先下手把她制了,就想了许多主意,慢慢地往怡红院来。恰好紫鹃、晴雯都在那里,也敬她是太太身边的人,两个也殷勤相接。大家说起些旧姊妹的话儿,晴雯总有袭人在心上,便先说道:彩云妹妹,论起这个屋里我原是撵出去的人儿,重新住进来也惭愧。
彩云道:你有什么惭愧,洗也洗得逼清了,谁还讲得上你一个字来。
紫鹃道:这倒也是真的呢。
晴雯道:好妹妹,只要讲一讲就讲上了。
彩云只管点点头。紫鹃、晴雯见她光景可疑,便拉了问她:近来又有人讲什么?
彩云道:有是有呢,我不管罢了。单则人家待得这样宽,偏要编出这些难听的说话,坏人家的名儿,皇天也不依呢。两个听了十分相信,紫鹃便道:没脸儿出去了,怎么还使这个心。
彩云道:没脸儿出去,有劲儿进来,有顶上一层护身呢。罢了,罢了,我也不管闲事,不要招出是非来。我去了。
彩云就到宝钗房中伺候王夫人去了。晴雯听了,如何忍耐得,就同了紫鹃来,一五一十悄悄地告诉黛玉。真个一个个字碰着黛玉心窝里,黛玉也气伤了簌簌地掉泪起来,也悄悄地道:她既有顶上这一层护身,咱们也不便请她出去。怪道宝姑娘来说,原是上头的机关儿。我也道破了一句,不知宝姑娘上去回不回。她是个好好先生,上命差遣,她敢不依。上头既然这样行事,咱们且拿眼睛瞧着,要狂到什么分儿,要咱们让她也使得。晴雯道:很好的,咱们出了本儿雇冤家,让她管这个帐房,很好。紫鹃也说:咱们当真的赔钱吃苦做什么?
黛玉这人始终爱名,却禁住她两个不许开口,黛玉心里,便不由人似的冷下来。这晴雯生性爽直,受不得一点委屈,如何拦得住,便出出进进嵌字眼儿伤着袭人。可怜袭人正在过不得日子,朝朝暮暮死活无门,谁知暗地里又着了彩云一只冷箭。从古孤臣孽子,出妇怨妻,每有此等苦况,也只伤个不了。自黛玉懒散不出去,那边芝哥的痘子却利害上来。这三四位大夫有一个姓曾的拿主,原也是一个热闹痘科,心也细,胆量也有,为的合家不放心,三十两一天包着,也还要偷空出去应酬应酬。这曾大夫瞧见痘子不顺手,担着干系不小,便想了一夜,天明了上去细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等也不避了,大夫细细地瞧了,便道:老太太、奶奶放心吧,晚辈这会子瞧得准,拿定了恭喜收功。
王夫人等齐声道:先生,咱们一家子仗的你,你只要替这孩子收了功,叫你一辈子遂意,你往后不行道也使得。大夫就打一恭谢道:多谢老太太,小爷的福气大,只瞧后辈这一剂下去,包管就妙起来。曾大夫走到外间,便写出医案,又斟酌了好些时候,就提笔写了:人参、白术、广皮、茯苓、土贝母、银花、甘草各等分,加大枣三枚煎服。大夫写了方,告辞出去,众人略略地放了心。王夫人也拉了薛姨妈往上头去散散。王夫人悄悄地道:袭人的话儿你知道了多少时儿?林丫头还这么着,关我什么事,见了我面色也那么着。这几天更奇,一家子为的芝哥儿,谁也一天去走十几遭,偏是她一步儿也金贵得很。这个又替宝丫头什么相干,又替这小孩子什么相干,真个的好一个性格儿,还说平日间爱个名儿。这几天,就便尽着的送些好人参过来,谁就等着她的参吃呢!
薛姨妈听了,免不得解释解释,心里头却也有些嫌她。这时荣国府里忙的忙,懒的懒,存心的存心,只有环儿趁着这个时候越发闹得化了。听档儿、瞧戏、嫖娼,又是赌钱押宝,无所不为。那帐房偷的一票早已化完,又通了彩云将王夫人的体己物事弄了好些出来。真个这位爷同了芸儿闹得落花流水。也惹起多少人的议论来,说这荣府里的东西,谁也算他不清。不出这一位爷,如何流通开去。又说他家那等家教,也还有这样子弟。又说道本来政老爷的事情也烦,哪里顾得到。你们也不要替古人担忧,他就花一辈子还够。环儿就连待父天年的借纸也写了无数出去,实在可恨。这府里林黛玉既然不管,谁还禁得住他。倒是薛姨妈时常回去走走,听见环儿的风声不好,恐怕闹出事来,悄悄地告诉王夫人。王夫人只恐贾政护他,要想一字不提,又恐贾政埋怨,就趁空闲说道:这几天也很烦,环儿日里头不大见面,你也查查他。
谁知贾政倒反说道:我这几天出出进进,倒瞧见环儿,单不见宝玉。就叫:宝玉、环儿。偏生彩云飞风地递了信去,环儿随即进来。宝玉偏没有人寄信去。贾政只哼了一声,也不叫宝玉,只说道:你不长进的小子。单要我一个管,你替我出去。王夫人听了贾政的口风,又牵着宝玉,偏是宝玉不来,反不骂宝玉,明明是护短的意思,就想道:凭他怎么样闹饥荒,我只不管便了。王夫人心里很不快活。亏得芝哥儿的痘子回谢了,身子很好,一家子也很喜欢。那曾大夫也发了一大宗酬仪。到了谢神这日,帐房里也烦得很,亏的黛玉隔晚妥当了,而且预备着仲妃遣人出来,也一切办得停当。黛玉也便一早晨起来,梳洗插戴,还恐戏班里不道地,也叫人去吩咐了好些。巧巧的花锦丛里闹出个缘故来,忽然王夫人叫彩云来,说道:快些给二爷换衣服,宫里有内宫到了。
袭人就忙忙地拿了宝玉衣服上去。黛玉也就慢慢地上去,刚刚地走进堂屋,王夫人走出来,黛玉上去请安,王夫人便笑道:劳动大姑娘贵步。众人都听见。黛玉也很臊,一面想道:我这么着为人家,倒讨个没脸。就这芝哥儿的事,零零碎碎哪一件不费心,好好的清早晨,碰这钉子。心里正在不平,走进房里,正见袭人在房中。黛玉就认定袭人有了什么话,太太一说一听,发得那么快,就低低地说道:咱们明日就让人家。
袭人听了真个吓死,也冤屈死了,就慢慢地一个人抹眼泪儿回去了。当下薛姨妈瞧出情形,平日也受过黛玉好处,就在中间调停起来,只说道:大姑娘,这芝哥儿的事情,累得你了不得,无大无小,你就照应得那么精细。今日的应酬繁杂,也不知你背地里费了多少精神。只等这孩子大起来孝顺你吧。
一句话点醒了王夫人,她虽则为着袭人存心,这芝哥儿的事,也很亏她,清早上见面就给她一句,她又是极有心机的,也是我不检点了。王夫人也就十分的夸起黛玉来。黛玉也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上头倒这么样,我怎样倒反装呆,也就殷勤起来。一家子见这两个作主的人儿和好了,也来说笑话,扯顺风,也就瞧戏喝酒。宝钗也感激黛玉,狠狠的拿酒劝她。黛玉郁结了好些时儿,倒也开怀乐意。忽然想起,潇湘馆里有受下许多贺仪,怕被环儿拿了。也不露声色,只笑说:换件衣服上来,这里都不要等我。
王夫人道:横竖戏也快完了,你也乏得很,随意散散吧。黛玉便带了素芳、香雪慢慢地回来,将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开帐安放,等热闹过了,送交宝姑娘去。正在收拾将了,忽然柳嫂子奔进来,说道:袭人姐姐哭着回去,关上房门,悬梁自尽了。他丈夫得信,在戏房里奔回去,踢开房门,尽着救也救不转。黛玉吓得心头乱跳。再一会子,紫鹃也急急地奔进来说。黛玉也拭泪,也点点头头道:晓得了,快快地救她。紫鹃也忙忙地去了。这黛玉心里,便有千言万语似的说不出来。不知袭人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3章 开菊宴姑媳起嫌猜 谢瘟神闺房同笑语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