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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从前在阿历山大里亚有一个品行端正的小伙子,名字叫拉巴伉,他跟随一位技艺熟练的裁缝学习手艺。人们绝不能说拉巴伉不善舞针弄线,恰恰相反,他的活计十分精致。人们也没有理由直截了当地说他是偷懒之徒。然而拉巴伉与其他手艺人确实不完全相同,因为他常常能够一小时一小时不间断地缝纫,直到缝针在手发红灼热,缝线也冒起了轻烟,制成的活计是任何其他人无法企及的;但是还存在另一种情况,多么可惜!他也屡屡长时间地沉思默想,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整个脸部和全身显示出某种特殊的仪态:每逢这类情况出现时,他的师傅和其他学徒就总要说同样的话:“拉巴伉又要不可一世了。”
星期五下班时分,别的小伙子做完祈祷,就安安分分地动身返家。拉巴伉却穿一身自己千辛万苦省钱制成的漂亮服装,离开寺院后就慢悠悠而趾高气扬地漫步在城里的广场和街道上,路上遇见自己的某个小伙伴向他打招呼“祝你平安”,或者问候“老朋友拉巴伉好”,他就一派仁慈模样地挥挥手或者贵族式地点点头就算了,尊贵的脑袋总是高高地仰着。倘若他的师傅寻他开心,打趣说:“你是一个走失了的王子啊,拉巴伉。”他就非常高兴,会回答说:“您也注意到这一情况啦?”或者说:“我早就想到了!”
这位品行端正的小伙子拉巴伉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师傅却容忍了他的呆傻,因为拉巴伉终究是个好小伙子和巧手裁缝。有一天,苏丹王的兄弟萨里姆凑巧旅行路过阿历山大里亚,派人拿一件华丽的礼服到裁缝作坊,要做些修改。师傅把这活儿交给了拉巴伉,毕竟还是他的技艺最精湛。黄昏来临时,师傅和徒弟们劳累一天后都各自走开去休息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驱使拉巴伉又回转到裁缝作坊,国王兄弟的衣服还挂在那里呢。他久久地站在衣服前思索着、考虑着,时而赞美刺绣的华丽,时而为织物和丝线彩虹般的色彩而心猿意马。他别无选择,他必须穿上这件衣服,瞧啊,衣服穿在他身上多么合身,简直就像量体定做的。“难道我不是一个体面的王子吗?”他自言自语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难道我的师傅没有告诉我,我像王子吗?”小伙子穿上这身衣服后完全坚信自己出身皇家,除了想像自己是一位不为人知的王子,他已不能够再有其他思想了。于是他做出决定:离开这儿去周游世界。这儿的人们至今还愚蠢地不承认他的富贵出身,还把他置于下等地位之中。他觉得这件华丽的衣服是一位善良的仙女赠给他的礼物,他不应当拒绝如此珍贵的馈赠,便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家当,趁着夜色的遮掩走出了阿历山大里亚城门。
这位新王子在漫游途中到处激起一阵阵的惊讶和诧异,他的华丽服装、他的高贵庄重的仪态与他的步行漫游者身分太不相称了。倘若有人为此向他提出疑问,他总是一脸神秘地答复:这纯粹是他个人的私事。后来他觉察到徒步旅行令自己成为笑柄时,便用极低的价钱购买了一匹老马。老马和拉巴伉十分般配,它又稳重又驯顺,绝不会使主人狼狈不堪;要让拉巴伉显示骑马本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有一天,正当他骑着莫尔瓦——拉巴伉给老马起的名字——一步一步慢慢地在路上行进时,另一位骑马者走近他,请求与他搭伙同行,因为沿途有同伴说说笑笑,旅程会显得短些。那位骑马者是个愉快开朗的年轻人,英俊而善于交际。他很快地和拉巴伉交谈起来,从哪里来,到何处去,发现裁缝学徒和自己一样是无目标的世界漫游者。他说自己的名字叫奥玛尔,是那个倒霉的开罗总督艾尔费·拜埃的侄子,他此番出门是为了完成叔父临终时才告诉他的任务。拉巴伉则并不向他推心置腹,只说自己出身名门,为消遣消遣而旅行。
两位年轻男子谈得很投机,相处十分融洽。在他们共同旅行的第二天,拉巴伉询问同伴奥玛尔要完成什么样的委托,于是听到了一则令人惊异的故事:艾尔费·拜埃,这位开罗总督收养奥玛尔时,他还很幼小,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情况。不久前艾尔费·拜埃遭敌人侵袭,连打三场败仗,身负重伤,不得不逃遁保命,才向奥玛尔披露,他并非自己的亲侄儿,而是一位势力强大的国君的儿子。由于占星术士的可怕预言,他父亲立下誓言,让小王子远离自己的宫廷,直至王子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才得父子重逢。艾尔费·拜埃没有告诉奥玛尔生身父亲的姓名,而仅仅规定了见面的办法。在下一个神圣斋月的第五天,那一天正是奥玛尔二十二周岁的日子,他必须抵达举世闻名的艾尔塞罗耶石柱。他将在石柱下遇见一伙男人,并把叔父给他的一柄短剑递给他们,嘴里得说“我已到这里,你们寻找的人”;倘若他们回答“赞美先知,保住了你”,那么他就跟随他们前行,他们将带他到亲生父亲的身边。
小裁缝听完这番诉说惊讶万分,从此开始用妒忌的目光打量王子奥玛尔:那人的命多好,已经是有势力的总督的侄子,居然还要更尊贵,竟是国王的儿子;而他自己呢,尽管具备成为王子的一切条件,却简直像嘲弄似的给与他卑微的出身,他注定只能过平凡的生活,想到这里不由得怒火中烧。拉巴伉比较了自己和那位王子,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具有极优越的外貌条件:一双灵动的漂亮眼睛,显示出勇敢气概的弯弯鼻子,彬彬有礼的优雅举止,总之,那人具备感动别人的许多优秀品质。然而,他自己也具备与那位伙伴同等数量的优越条件啊。拉巴伉经过观察分析后下了自己的结论,他拉巴伉无疑会更受父王的欢迎,胜过那个真正的王子。
整整一天,拉巴伉的脑子里都盘算着这个念头,在下一个宿营地过夜时也没有忘记。当他第二天清晨醒来,目光瞥向睡在身旁的奥玛尔时,发现对方睡得正香,正在心安理得地做幸福美梦呢,于是那个恶念就又浮现脑际,他要用诡计或者强暴手段攫取倒霉的命运拒绝赐给自己的东西。那把短剑——王子重返宫廷的信物——探出在入睡者的腰带间,他轻轻地拔出剑,想刺入它真正主人的胸脯。然而,小伙子的内心惧怕杀人,他便收起短剑,给王子的快马戴上嚼子,未等奥玛尔醒来,那个不忠的伙伴早就策马飞驰在几十里之外了。
那天正是神圣斋月的第一天,拉巴伉抢劫了王子。他要抵达艾尔塞罗耶石柱还有四天时间,他熟知这段路程。尽管他估计到石柱附近地带至多只需两天,他还是加紧赶路,因为他害怕真正的王子会追上自己。
第二天黄昏时分,拉巴伉望见了艾尔塞罗耶石柱。柱子矗立在一片辽阔平原的一座小山冈上,二三个小时旅程之外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拉巴伉乍见这一景象,不由得激动得心里怦怦直跳,虽然在这两整天里,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仍然有点为自己的邪恶行为担心。但是一想到自己天生的王子气质,便重又坚强起来,终于大胆地一直朝目标走去。
艾尔塞罗耶石柱地带是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野,这位新王子幸亏带足了干粮,这些日子才不致陷于困境。拉巴伉把马拴在几棵棕榈树旁,自己躺卧在树下,在那里期待着未来的命运。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遥遥望见平原上过来了一大帮由马匹和骆驼组成的队伍,渐渐走近艾尔塞罗耶石柱。大队人马在石柱所在的山脚下止住步子,搭起了华丽的帐篷,一切情况看着就像富有的总督或国王出门旅行的光景。拉巴伉揣测这一大批人千辛万苦奔波来此就是为了迎接自己,他极想当天就向他们表明自己乃是他们未来的君王,然而他还是抑制住了以王子身分出现的欲望,下一个清晨才是完全满足自己最大胆欲望的真正时刻呢。
清晨的阳光唤起了小裁缝的狂喜之情,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业已到来,他将脱离卑微低下的凡人位置,而高高踞坐在国王父亲的身旁。当他解开马匹打算往石柱进发时,确实猛然感到自己这一步不正直不合法,也确实为自己的美丽欲望损害了受骗的真王子而内心羞愧,然而——色子已经掷出了,他不可能让已经发生的情况不再发生,何况他的自私自利之心在向他悄悄低语:他的外表漂亮体面,足够充当一位最强大的国王的儿子。这一想法鼓励他跃身上马,他聚集起自己的全部勇气,让马匹疾驰而去,不足一刻钟就到了小山脚下。山丘上生长着密密的灌木,他下了马,把马系在一棵灌木上。拉巴伉拔出奥玛尔王子的短剑,向山上走去。石柱下有六个大汉围站在一位气度不凡的高个儿老人身旁。老人身穿金线织成的华丽礼服,披一条白色的开司米披肩,雪白的头巾上装饰着闪亮的宝石,标明了他的皇家身分。
拉巴伉向他走去,深深鞠躬后,一边向他呈上短剑,一边说道:“我已到这里,你们寻找的人。”
“赞美先知,保住了你。”老人回答,流下了喜悦的泪水,“拥抱你的老父亲吧,我亲爱的儿子奥玛尔!”心地还算善良的裁缝听见这句吉庆话非常感动,怀着又喜又愧的复杂心情投入了父王的怀抱。
但是他享受自己新处境的毫无损伤的欢乐只有片刻工夫。他刚从气宇轩昂的老人怀中直起身子,就一眼望见有位骑马人正急匆匆地越过平原向山头赶来,人和马的模样构成了一幅古怪的景象。那匹马不知是执拗呢,抑或疲乏无力,竟不肯再向前走,骑者双手双脚并用驱赶它快跑,马儿既不像走步又不像小跑,跌跌绊绊地向前迈进着。拉巴伉很快就认出了自己的老马莫尔瓦,还有那位真正的王子,然而撒谎者的坏良心再一次占了上风,他下决心厚起脸皮维护自己可怜巴巴的权利。
人们隔着老远就看到那位骑马人在向他们打招呼,如今,他的老马莫尔瓦尽管跌跌绊绊也赶到了山脚下,真王子翻身下马朝山上冲来。“停一停,”他边跑边喊,“停一停,你们不要上那个下流骗子的当,我的名字叫奥玛尔,敢盗用我名字的真正该死!”
事态的变化让围侍四周的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一片诧异的神色。老人尤其显得惊骇万分,他疑虑地一会儿看看这个年轻人,一会儿又看看那个年轻人。拉巴伉勉强保持着平静的口气说道:“尊敬的父王,请不要受这个人迷惑,据我所知,他是阿历山大里亚一个疯疯癫癫的小裁缝,名字叫拉巴伉。他很值得可怜,我们不必太恼怒。”
这番话把真王子气得几乎发狂,他大发雷霆,想扼死拉巴伉,然而侍卫们冲到两人中间,把他紧紧地抓住了。这时老人说话了:“事实如此,我的爱子,这个可怜人是疯子。捆住他,把他放到我们的一匹骆驼上,也许我们能够帮帮这个可怜人。”
王子的怒气消失了,哭泣着向父王叫喊:“我的心告诉我,您就是我的父亲,我以我对母亲的记忆向您起誓,请听信我吧。”
“啊,真主保佑我们,”老人回答,“他又开始讲疯话了,人一疯总会冒出如此这般的荒唐想法!”接着,老人挽住拉巴伉的胳臂,让他扶侍自己走下小山。他们并排坐在两匹披着华丽外罩的骏马上,走在队伍的前头,穿越大平原。那位不幸的王子却被紧绑双手拴在一匹骆驼上,两个侍者寸步不离他的身边,他们警惕的眼睛始终注视着王子的任何举动。
这位高贵的老人是伊斯兰教清净派的苏丹萨乌特。他多年没有子女,中年时总算诞生了一个盼望已久的王子。然而,当他为孩子的未来请占星术士算命时,他们却说:这孩子在二十二周岁之前有遭人祸害之灾,欲脱此灾,必“远离父母”,因此苏丹王把王子委托给自己久经考验的老友艾尔费·拜埃抚养,为了重见儿子已苦苦等待了二十二年。
这一切情况都是苏丹王在行进途中向(错认的)儿子描述的。儿子体态优雅,举止高贵,令老人满心喜欢。
一行人回到苏丹王的国土时,到处响彻了老百姓快乐的欢呼声,因为王子回宫的消息像熊熊烈火顷刻间便燃遍了城市和村庄。凡是他们经过的街道,无不用鲜花和树枝搭起了拱门,家家户户的屋子上都铺展开五颜六色、光彩耀眼的毯子,人人高声赞美安拉和他的先知,替他们送来了一位如此出众的王子。此情此景让小裁缝自豪的内心充满了狂喜之感。而那位真正的奥玛尔则越发感觉不幸了,他还被紧紧地捆绑着,在寂寞绝望的情绪中跟在队伍的后边。人人处于一片欢腾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上千种声音呼喊着他的名字奥玛尔,接着又是一阵上千种声音的呼声。然而这一名称的真正的主人却没有一个人加以关心,至多有这个人或者那个人问上一句:队伍后被紧紧地捆绑着的人是谁啊?最令王子听着恐怖的是走在身边的侍者的答话:“他是一个疯裁缝。”
队伍终于来到了苏丹的首都,这里为欢迎王子而作的装点更加光彩夺目,远胜其他的城市。苏丹王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雍容华贵的夫人,她正带领全部宫廷成员等候在王宫内最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一张巨大无比的地毯铺满了大厅的地板,四边的墙上装饰着垂下金色线球和流苏的蓝色布帘子,悬挂在巨大的银钩子上。
当队伍抵达时,天色已经昏暗,因而大厅里燃起了无数球形的彩色灯盏,把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大厅后都是亮晶晶的和色彩缤纷的地方,因为那里安置着宝座,王后正端坐其上。宝座位于四级台阶之上,是用纯金制成,镶满了巨大的紫石英。四位级别最高的贵族侍立王后周围,在她头上撑起了一把红绸御座天篷,麦地那大主教用一柄白孔雀羽毛扇子为她轻轻地扇起阵阵凉风。
王后期待着自己的夫君和儿子,孩子出生后她也不曾再见面,然而在许多意味深长的梦境里,常常出现她渴望看见的形象,以至于她断定自己能够从成千上万的人中认出她的儿子。现在大家都听见了队伍走近的喧哗,喇叭声、鼓声混和着欢呼人群的叫嚷声,马匹的蹄声已经在宫殿的庭院中响起,来临者的步伐声一阵近似一阵。大厅的门忽地打开,苏丹挽着自己儿子的手,急匆匆穿行过跪迎在两边的侍从行列,走向王后的宝座。
“在这里了,”他说,“我给你带来了你久久渴望的人。”
王后却说出一句令他吃惊的话:“这不是我的儿子!”她高声喊道,“这不是先知在梦境中向我显现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