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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次风波,全学堂中没一个躲脱了的。哭生虽极力辩白不曾做过弊,老师仍然要打,道:“为什么你不告发呢?难道你的舌头被屠户剜去了说不出话?就说不出话,用笔还可以写的。既不告发,即是同党。”不过他罪名稍轻,打后只罚去玩“走马川”跪。
此时幸无一个外人到学堂里来,不然者乍进门时定叫他大吃一惊,怎么全学堂学生都变成土地菩萨了!似这种风波,也不只一次,若一一写出,恐馨南山之竹,也不能尽其万一。如今只提纲挈领,把老师初次发威的情节,细细一说,就可以笼罩一切了。
论起老师初来之时,还不如是之暴厉,一般学生也不曾在意。只说老师初来,于众学生性情尚未十分知道,我们自己总要抬点身份,不叫老师管束,以后就少许多蹂躏。因此之故,众学生便都优游自在,读书时,任意谈笑,背诵之书,也不求十分熟悉。就有求教于老师的事情时,也不十分庄重。在众学生的心意中,以为不如此便不足抬高身份。那时我也随声附和,毫不把老师放在心上。记得老师来的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去上学,觉得身子异常疲倦,两眼皮上犹如载了万钧之重,闭着了就睁不开,因想我们是有了身份的,管它什么时候,且饱睡一觉再说。于是把书本抛在一旁,放心大胆,扶头便睡,经老师唤了几次,方才略略清醒。执此一端,可见我们那时真放纵了。谁知到第四天上午学时,忽见粉壁上,贴了一张大纸,上写着许多字迹,众学生都围绕一处,正指手画脚的议论。我便问他们这是什么东西,哭生告诉我,是老师亲笔写的学规。又听见个大些的学生念道:“第一条不准轻慢师长;第二条不准藉故逃学;第三条不准废书谈笑。以下还有四五条,如今已不甚记得了。只说一般学生,都张着眼道:“似这种学规,只好去管那西藏里的蛮学生罢了!我们概不遵守,看他把我们如何?”我也和着叫道:“是的是的,谁去遵守!”
此时众声齐发,恰如闹林的麻雀一般,其中独有一个十八岁的大学生,本来姓黄,众人因他生得又高又瘦,便送了他一个别号叫“竹竿子”的,偏笑嘻嘻抄着两手,倚在一张方桌楞上站着,不言不语。众人闹了半晌,他才冷笑一声道:“你们都是糊涂蛋!老师又不曾在这里,你们闹与谁听?算了罢!只听我一句话,我自有收伏他的妙法。”
众学生于是都围绕着“竹竿子”问道:“有什么妙法?你且说来听听!若果能收伏他时,我们从今以后输心悦意的拱服你。”
“竹竿子”笑道:“自然有妙法!只要你们一心一意,包管三四日中,定弄得他哭不得笑不得。此时还不能说出,做出后你们自会知道的。”
众人被他说得糊里糊涂,也不计利害,只一味称赞他聪明有为。自此日后,老师的面目渐渐严厉,学规也渐渐实行。众学生的身份,自然渐渐低微,大家的心里也因此渐渐气忿,都闹着“竹竿子”,问他有啥妙法,何以尽不做出来。看看老师日变一日,若不乘此折他一折,以后还有我们学生的势吗?“竹竿子”被闹不过,恨不得把脚几跌道:“你们真不是个东西!我还是个学生,难道你们着急,我反不着急的吗?我虽有妙法,岂能孟孟浪浪一点也不审慎!若弄坏了,算我的还是算你们的?”
众人叫道:“算我们的,只要你放大胆去弄!”
“竹竿子”咬着牙齿,恨了两声道:“就是就是,我有啥放不大胆的!明后天我就动手,你们只留心看罢!”
当下,我一听得,恨不今天就变作明天,明天变作后天,忙忙去找哭生,笑道:“好了,‘竹竿子’明后天就动手了!我们以后仍可以玩身份。”
哭生那时比我还小一些,也不知什么,自然也很喜欢。不觉两日已过,仍不见有动静。老师威风便渐放渐大。记得他才来时,教案上不过仅仅一条杂木戒尺,此时忽见戒尺旁边,又多放了两根毛竹板子,一根二尺来长、四五分宽;一根三尺来长、八九分宽。众人见了,不觉心里一寒,便起了三分怯心,只望“竹竿子”快些弄个法子把他收服了才好。
直到第三天上,“竹杆子”忽然不来上学,众人都大大失望,以为他不管了,谁知到上午学时,老师戴上那副近视眼镜,忽又取下,将一片长衫底襟,细细擦了一擦,重新戴上,举起头来望了一望,复行取下,低着头,眯着两眼,把眼镜凑到眉毛尖上一看,猛的大喝一声道:“胆大!这是谁做的?”
他这一喝,众学生都惊了一跳,忙举眼去看他时,只见他气得眼粗眉大,皮青骨黑。半晌,才唤了一个年纪小的学生过去,盘问道:“你说,谁把我这眼镜钻坏了?”
那学生起初只推不知道,后来被盘不过,只得说出“竹竿子”与众人商量,要想妙法来收服老师的一番话,只这眼镜,仍不知是谁弄坏的。
老师听了,禁不住气得呵呵冷笑,把一众学生部唤到案前,道:“我未来时,就听说这学堂的学生目无长上,无恶不作。我来了这半月,果见人言不虚,我尚以为可以默化,故把学规贴出,待你们自己修省,如今更胆大了,居然同谋不轨,把我眼镜钻坏,不消说为首的今天是不来了。我如今只责问你这些同谋的,看我这老师究竟把你们管得下管不下?”
这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只看着老师,待他发落。老师举眼把众人一望,陡把威风一起,喝叫取条长板凳来,手上拿了那根三尺来长的毛竹板子指着一个十五岁的大学生,道:“你来领个头罢!上板凳去!三十大板,自己数着!”
那学生自然不肯。老师的板子早雨点般纷纷乱下,打得众人东西乱窜。老师闭着双眼,只赶人多的地方乱打。登时学堂里便鬼哭神号起来。我算躲得快,只头上背上各挨了两下。打够多时,大约老师自己打得厌烦,才收住板子,把众学生一齐赶走,不准再来。
到次日各家父兄,都来给老师赔礼,请老师从严管束,不必徇情;又遣人去把“竹竿子”的爸爸请来,劝了老师一番,问明“竹竿子”,这眼镜果然是他晌午时见老师吃饭去了,溜来偷出去,叫一个补烂碗的,在镜面中间,一连钻了五个大洞。“竹竿子”的爸爸自然把他当着老师痛打一顿,赔了老师一副新的眼镜。老师收了眼镜,送出各家父兄,又从“竹竿子”起直到哭生止,一人三十大板,打个满堂红。从此以后老师的威风日大,学生的苦味日深,大家都说不出口,只好自怨自艾,低头容忍去了。